第80章 共春光(中)
仲夏六月,舒知茵抵达千里之遥的许国京城,京城中富饶热闹的景象依旧,她指挥着车夫将马车赶至一处府宅前停下。
一路同行的许元逸高坐在马鞍上,放眼打量着没有匾额的府宅,忽想到这似乎是二皇兄一掷万金修建奢华园林的府宅,至今空置。只见舒知茵被侍女如瓷搀扶着缓缓下了马车,拾阶而上,如瓷试探性的叩了叩未上锁的府门。
舒知茵於府门前娉婷而立,对许元逸微笑道:「请转告皇上,我要在此处住下。」
「好。」许元逸心中诧异,既然已带她到了京城,先覆命才是,她示意随从们留候,独自纵马入宫。
在这时,府门慢慢地打开一条缝,舒知茵闻声回首一瞧,正跟门里下人四目相对。府门立刻打开,门里下人惊喜的恭声道:「福国公主殿下?快请进!」
舒知茵迈入院中,目光所及之处的奇花异草均被精心修剪,亭台小桥涓涓流水,梅花鹿和白天鹅在悠哉的散步,看上去不像久无人居,她轻问道:「宅中已有主人居住?」
「没有,只有您是这宅院的主人。」老妇笑道:「奴婢五人奉命昼夜值守,打扫院落,照顾花木和动物,随时恭候您。」
舒知茵一怔,道:「随时恭候?」
「是的,奴婢们奉命日复一日的恭候,保持院落整洁,花草繁茂,水潭清澈,动物健壮,当您突然而来时啊,能心情愉悦。」老妇笑容满面,能等来福国公主,颇为激动。
舒知茵坐在秋千椅上歇息,环顾着四周盛放的勃勃生机,心中颤动,这天下之大,却有这样一片静美之地属於她,是许二哥默默的在为她保存着,许二哥真是暖心。
随着目光的慢移,她看到了一棵古海棠树,虽非千年古树,却有百年树龄,俨然是从别处移植而来。古海棠树的树冠如盖,枝繁叶茂,她不禁起身走过去,惊赞道:「福王殿下竟移活了一棵古海棠树!」
老妇惊问:「福王殿下?」
「嗯?」舒知茵瞧见树下摆放着一张精美玉榻,如同景府中的摆设。
老妇恭敬的道:「是当朝皇帝。」
舒知茵的脚下一顿。
「是当朝皇帝命奴婢们恭候您。」老妇娓娓道来:「这棵古海棠树啊是皇帝精挑细选,派人从百里之外的橞县运来,极其小心的移植……」
舒知茵拧眉,如瓷赶紧打断了老妇的话,道:「嬷嬷,公主殿下尚未用膳,有劳备些清淡的午膳。」
「是。」老妇没再多言,慢慢退下。
舒知茵若有所思的站在海棠树下,心中莫名泛起悲怆之感。
良久,如瓷轻声道:「夫人,许国皇帝来了。」
舒知茵漫不经心的转身,看着轩昂伟岸的许明帝一袭明黄龙袍,如同疾风一般迅速靠近,透着生杀予夺的凌厉刚猛,惊得这满院浓深的生机在瑟瑟发抖,好似一不留神就魂飞湮灭。
许明帝的眼睛里只有那个身着素衣的明媚女子,她高贵清冷,遗世独立,自带着美丽娇艳的光芒,使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她终於来了,来到了他的天下。
舒知茵纹丝不动的站着,神态自若的迎视他。两年不见,他阴鸷不羁的气息更甚。
许明帝停驻在她面前,目光炯炯,帝王的威严在无形中施加压迫之势,他的视线自她的眉眼缓缓往下挪移,一寸一寸的挪移到她的小腹,盯着她隆起的小腹,他的瞳孔赫然一缩,眼神顿变冷幽。
舒知茵下意识的轻抚着小腹,心平气和的道:「四个月了。」
许明帝扬手一挥,随行的侍从捧着细瓷茶盏呈上前,他冷酷的盯着梦寐以求的女子,语声强硬的道:「喝了它。」
「什么?」
「堕胎汤。」
舒知茵睥睨的暼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问道:「我的许二哥呢?」
「他在福王府,你们随时可以相见。」
「他能洗脱莫须有的罪名了?」
「能。」
他答得如此之快,舒知茵微微一诧,可想而知的道:「我何时接受你提出的条件,他何时才会洗脱罪名?」
许明帝肃目道:「不用,朕知道你到了京城之后,已立刻下令在今日内为他洗脱罪名。」
闻言,舒知茵不由得笑了笑,依照惯例,他不是应该手握筹码,逼她接受各种条件吗?怎么如此轻而易举的化干戈为玉帛?她挑眉,道:「他只是暂时脱险,你以后还会用他要挟我?」
「不会,他从此安然无事。」
「真的?」
「我以后不再要挟你。」
「真的?」
「我会牢牢的把你困在我身边,不再借力於别人,凭我一己之力困住你。」
舒知茵置若罔闻,说道:「我今日要见到许二哥。」
许明帝冰冷的道:「你为了他而来?」
「不全是。」
「不全是?」
「对。」
许明帝揶揄道:「难道是你发现你的夫君阴险卑鄙奸诈,对他失望了,前来投入朕的怀抱?」
「面对你的觊觎,受局势所迫,他一再的对你蒙骗拖延,确实太不应该。」舒知茵正色道:「我此次前来,还为探望皇祖姑。」
「朕允许你探望她。」
「能即刻前去?」
「能。」许明帝示意侍从备马车。
舒知茵感觉有些乏累,缓缓地坐在了古海棠树下的玉榻上。许明帝自然而然的并肩端坐在她的旁边,遣退了所有随从。
她近在触手可及之处,姿容较以往更为明媚,许明帝侧身看着她,她气定神闲,浑身散发着慵懒高贵的气息,纯洁而空灵。这就是迷得他疯狂到朝思暮想的女子,他的身心在悸动,开口道:「只要你喝下堕胎汤,朕不介意你的过往,册封你为皇后。」
舒知茵从容不迫迎视他,清晰的道:「不。」
许明帝狠厉的道:「朕容你非处子,不容你生下别人的子嗣。」
舒知茵挑眉,「请不要再说这种不可理喻的话。」
许明帝眼神深邃,强势的道:「朕的后宫归属於你,今晚起,你就是朕的后宫之主。」
舒知茵平静的道:「你为何如此执着?」
「朕要得到你、占有你。」
「值得怜爱就怜爱,不值得怜爱就弃之?」
许明帝冷肃的道:「只要你乖顺,朕专宠你,怜爱你一生。」
「乖顺?」舒知茵笑了笑,道:「你有所不知,我随心所欲惯了。」
许明帝道:「对朕乖顺,朕纵容你随心所欲,连同你骨子里的骄纵奢靡,朕都能纵容你。」
舒知茵轻描淡写的道:「我不稀罕你的纵容。」
「由不得你不稀罕,朕给你的,你就要收着!」许明帝的神情威严,透出与生俱来的霸道,「从此以后,你对朕乖顺,就是朕的人;对朕不乖顺,就是朕的奴。」
舒知茵难以置信的拧眉,他简直执拗到不可救药,像猛兽一样露出残暴的本性。知道他抱着假象的希望在景茂庭欺骗中按捺了两年后,此时听着他张狂的口不择言,她并不像上次对峙时那般竖起锋芒,莫名有点惋惜,觉得他就像是一个顽皮乖张的孩子,误入歧途。
她慢条斯理的道:「从我嫁为人妇起,我此生就是景夫人,我是景茂庭的人。」
「你被他的表里不一迷惑住了?」许明帝的眸色骤沉,原以为景茂庭真如世人所传颂的那样,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他敬重景茂庭,相信景茂庭的承诺,耐心的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不曾想,景茂庭的真面目如此阴险,一再的欺骗,使他彻底的见识到了景茂庭的狡猾。因此,不难想像他留给世人的光明刚正形象,是多么精心的设计。
「对,他阴险奸诈,城府深沉,表里不一,但不影响他爱慕我、我爱慕他。」舒知茵说得稀松平常。
许明帝嗤之以鼻的道:「倘若你们真的彼此爱慕,你会怀着身孕来见朕?不是他辜负了你?」
舒知茵神色如常,说道:「他辜负不了我,是我无视他的坚决反对,坚持有孕在身的来一趟许国。他很失落沮丧,还是让我掩人耳目的前来。」
「他对你无可奈何?」
「对。」
许明帝短促的冷笑,非常不可思议的道:「他玩弄权术的手段极其高深,最为擅长瞒天过海翻云覆雨,却驯服不了一个你?」
「我本性难移,他对我无计可施。」舒知茵语声缓慢,心中异常清醒,正因为她知道景茂庭的深沉莫测,才始终冷静的坚守自我,不能一味温顺的妥协於他,不能沦陷於他,必要时只妥协一步,再观察他的态度。她绝决果敢的对他硬起心肠,违逆他,就是在跟他博弈,温柔而坚定的让他明白她本性薄凉,她不委屈自己,如果他不让她满意,她就铁石心肠。
许明帝很有把握的道:「景茂庭驯服不了你,朕能。」
舒知茵不以为意的一笑,笃定的道:「你不能。」
「朕今晚就让你切身体会,」许明帝残酷而冰冷的道:「让你清楚的体会到朕能驯服你。」
舒知茵保持着飘渺的笑意,平和的道:「许大哥,你不了解我,你只看到了我的皮相。其实,我乖张到不可理喻,只有景茂庭能勉强消受,我实在於心不忍你执迷不悟,做皇帝已很辛苦,何必为了注定无缘无份的女子折磨自己。」
许明帝义无反顾的说道:「做皇帝已很辛苦,如果连唯一想占有的女子也占有不了,岂不更苦,苦的无以复加。」
舒知茵一愣,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他强硬的回视,她明显感受到了他不屈不挠的暴戾,很匪夷所思他这种疯狂的占有慾从何而来?
许明帝的眼里全是她,审视着她茫然不解的模样,声音发紧的道:「令朕魂牵梦绕了十余年的女子,在有机会占有的时候没有占有过,多遗憾。」
舒知茵惊愕,魂牵梦绕了十余年?她不禁蹙眉,一探究竟的道:「我的音容与某位女子极其相似?」
「就是你啊,舒、知、茵。」许明帝胸腔里的痛楚猛得翻腾着,彻骨绝望的痴念曾一度碾碎他的心,他此生不想错过她。
闻言,舒知茵渐渐的敛去困惑,默不作声的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抬起首,朝着天际极目远眺。
许明帝眸色幽深的望着她,她无动於衷,下巴微扬,以孤傲漠然的姿态,极为薄凉。顿时,他的眸色变得尖锐,闪烁着精光,慑人的精光密密寒寒笼罩住她。
半晌,舒知茵云淡风清的说道:「你魂牵梦绕了十余年的女子在得知你的真情之后,唯一的回应只是冷漠。你十余年的苦涩悲壮,她毫不在意的置身事外。不言而喻,你错付了衷情。」
「无妨,」许明帝沉声道:「朕这十余年的苦涩悲壮,会让她以余生为朕的侍奴来偿。冷漠是吗?朕有法子让她热,热到烫,烫到身心融化。毫不在意是吗?朕有法子让她时刻体会到朕的存在。」
真是口不择言,舒知茵不予理会的暼了他一眼,发现有辆马车停在不远处,便抚着小腹缓慢起身,朝着马车走去,走出几步,漫不经心的回首道:「带我去见皇祖姑。」
许明帝迎着她宠辱不惊的眉眼,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何时,他霍然起身,暴戾之气顿减,驯服欲猛生。
二人并肩而行至马车旁,当舒知茵乘上马车时,他紧跟着落坐在车厢里,与她相对而坐。
舒知茵对他视若无睹,将双腿放在软榻上使自己舒服些,懒洋洋闭目小寐。马车前驶,在出府时忽然稍有加速,她重心不稳的抓牢榻沿,脱口「啊」的一声。
许明帝箭一般过去的护住她,厉声喝斥道:「慢点!」
车夫骇得发抖:「是,是。」
舒知茵缓过神,坐稳了身子,发现他心有余悸,轻道:「多谢。」
暖馨香气入鼻,许明帝捕捉到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柔软,心中一灼,一见她很小心的捂护着腹中胎儿,周身的血液瞬间变凉了,语声冰冷的道:「你若不喝堕胎汤,朕就用朕的身体将你腹中的孩子弄掉。」
舒知茵挑眉,正色道:「我千里迢迢而来,岂不知你有霸凌之心。你想要做什么无需再告诉我,尽管随心所欲的做,如果你能得逞,我们各自承担后果就是了。」
许明帝盛气凌人的道:「朕敢做,敢承担后果。」
舒知茵不语,慵懒的倚靠着软榻,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舒国的时局一目了然,舒知行容不下你,整个舒国都容不下你,难道你深信不疑景茂庭的立场,坚信他对你全心全意,值得你死心塌地的依靠?」
「我不死心塌地的依靠他。」
许明帝听她说得顺其自然,心中一喜。
舒知茵轻描淡写的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我要活得痛快舒服,独立自在,不依靠别人,心无羁绊,随欲而安。谁也不是我的归宿,我只顺从自己的内心,满意了则安,否则,就选相对满意的择安。」
许明帝斩钉截铁的道:「朕是你的归宿。」
舒知茵笑而不语。
在她笑意飘渺的眼眸里,自己彷佛是在待价而沽,无论自己对她狠厉还是温柔似乎都入不了她的眼,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疏离薄情,许明帝的心底潮湿闷痛,强势说道:「你今日写封和离书,与他和离,断夫妻之名。」
「我和景茂庭绝不是一封和离书能了断的,也不是一纸婚书能束缚住的。」舒知茵话锋一转,道:「半年为期,他会来接我回家。」
「倘若他不来呢?」
「不来便就不来。」
「倘若他不来,你心甘情愿做朕的皇后。」
「他来或不来,跟我做不做你的皇后,没有任何关系。」
许明帝沉声:「你到底想要怎样?」
舒知茵正色说道「我想要跟你平和相处,可赏花木星月,可弈棋饮茶。不负气,没有怨恨,彼此尊重,顺其自然。」
许明帝直言道:「你知道朕对你有占有慾,只能跟你修成琴瑟之好,不可能跟你成莫逆之交。」
舒知茵扬眉,看着他眼眸里根深蒂固的执拗,终是沉默不语。
马车缓缓的驶入了安祥园,停在了正殿外。马车帘掀开,在许明帝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舒知茵轻慢的下了马车。
安祥园的氛围并不安祥,周身凝着死沉死沉的寂肃,令人背脊发凉。整个天下,太皇太后舒氏最厌恶的地方莫属此处,当她还是皇后时,曾在此被诱迫发生过多次有悖常伦之事,她每每想起都会羞愤入骨。许明帝偏偏就把她安置在此处,对外宣称是她主动提出到此颐养天年。
正殿里的御医们和侍从们得知舒国的福国公主来了,都狂喜不已,他们近两个月提心吊胆,不敢迈出安祥园,昼夜祈祷着病重的太皇太后能平安无事。因皇帝有言在先:倘若太皇太后薨於福国公主到来之前,你们全都得死!
许明帝恨透了太皇太后舒氏,但知道舒知茵跟她关系亲厚,就命御医们尽责尽力医治舒氏,命侍从们悉心照料舒氏,以免舒知茵会怪他。
在侍从的引领下,舒知茵步入寝宫,清淡的药味扑面而来,耳畔响起舒国盛行的琵琶小调。
绕过屏风,便见有一妇人半躺在临窗的榻上,斜洒的夕阳余晖下,那苍老孱弱的容颜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美丽的轮廓,她平静而从容,就像是一朵万众瞩目的花,经过雨露暖阳极尽绚烂耀眼的绽放后,没有遗憾,在无声无息的的等待着化为泥。
这可是在许国鼎鼎大名的舒氏啊,铁腕柔情,辅助许国政权三十余年,大权在握又不擅权专政,待许明帝羽翼丰满,落得个『还皇权於帝』。
舒知茵恭敬行礼,轻声唤道:「皇祖姑。」
舒氏偏头看来,纵使冲暮,风烛残年,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闪烁精光,欣慰的应着:「茵儿。」
「皇祖姑。」舒知茵坐在榻边,握住了她消瘦的手,看着她满头银发,心里阵阵感伤。
「哀家很好,生老病死乃正常之事,不必感伤。」舒氏和蔼的笑着,「你父皇和母妃可还好?」
舒知茵一怔,皇祖姑还不知道父皇和母妃的噩耗,也不知道舒国的当朝皇帝是舒知行了,她不忍坦言的道:「他们都好。」
舒氏目光慈祥的打量着她,她越发的美丽明艳了,高贵纯澈,还是如以前一样,浑身不染半分尘俗之气。视线停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惊喜的问:「你怀了身孕?」
「嗯,四个月了。」舒知茵不等询问,主动的说道:「茵儿很想念皇祖姑和许二哥,提议来许国游玩,景大人起初不舍,担心路途颠簸,见茵儿颇为想来,便体贴的顺从於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