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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枯着眉头把手泡在盆里,狠狠地搓,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手指搓得发红才作罢。他身边的人知道他的习惯,默默在一旁侍立,等他抆了手,静下心来,瞧准了时候再慢慢回事儿。

“gān爹喝茶。”曹chūn盎虾着腰呈上个jú瓣翡翠茶盅,觑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道,“gān爹连日cao劳,儿子给您按按?”

有头有脸的太监时兴收gān儿子,儿子尽心尽力孝顺gān爸爸,当gān爹的也疼儿子,父慈子孝真像那么回事。肖铎也有个gān儿子,去年九月里才认的,十二三岁,很伶俐的一个孩子。照着外头成家立室的年纪算,爷俩相差十来岁,断乎养不出这么大的儿子来。在大内不一样,就像贵人们养猫儿、养叭儿狗,有人gān爹叫得震心,图个热闹好看。

他没应他,曹chūn盎很乖巧地转到他身后。皇帝左右专事按摩的人,服侍起来很有一套。拳头虚虚拢着,肩头后脖子轮一遍,五花拳打得又脆又轻快。

他闭目养神的当口,秉笔太监闫荪琅托着六部誊本来,低声道:“内阁的票拟都已经送上来了,皇上眼下病重,依督主看,这批红的事儿……”

“搁着。”他捏了捏太阳xué,“我先头那番话不过是为稳定军心,那帮顾命大臣不动刀剑,舌头能压死人。皇上要是能开口,批了也就批了。这会儿连话都说不出来,谁敢动那一笔,闹得不好就是个话把儿。外面市井里有传闻,管我叫‘立皇帝’。这话从何处来,已经打发东厂的人在查了。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万一秋后算帐,几条命都不够消磨的。”

他这份小心,倒叫几个秉笔、随堂心头一震。大伙儿jiāo换了眼色,趋身道:“督主这么说,真令属下等惶恐。莫非有什么变数么?”

提督东厂的掌印,向来只有算计别人的份。朝中不论大小官员,提起东厂哪个不是吓得魂飞魄散?督主突然这样谨小慎微,叫底下人觉得纳罕。

肖铎知道,这帮人作威作福惯了,冷不丁给他们抻抻筋就瞧不准方向。他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数,边数边道:“多事之秋,还是警醒点的好。皇上这病症……往后的事儿,谁也说不清。”

江山要换人来坐了,话不好说出口,彼此都心照不宣。闫荪琅呵腰道是,捧着奏本退到了一边。

“工部的奏拟,不知督主瞧过没有?”底下随堂太监道,“上年huáng河改道,於临漳西决口,东南冲入漯川故道。当时工部奉旨治水,才半年光景,所报的开支已经大大超出预算……”

话还没说完,被肖铎抬手制止了。他起身踱到门前,挑了帘子往外看,雨丝淅淅沥沥飞进檐下,灯笼上的牛皮纸受了cháo,朦胧间透出里面飘摇的烛火。天真冷啊,竟同隆冬一样呵气成云。他搓了搓手背,拉着长音道:“再不出太阳,治水的亏空只怕更大了。横竖不是咱们的事儿,该cao心的是内阁首辅。说到底咱们是内监,皇上龙体抱恙,头等大事还是圣躬么!传令其他十一监,这两天值房别断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旨意的。我头疼,旁的不多说了,还要回东厂一趟。”又哦了声,“荪琅跟着,我有话jiāo代。”

他披上流云披风迈出门,这回没带人,只有曹chūn盎在边上打油伞随侍。闫荪琅趋步跟上,只听他说:“把干西五所的名册归归拢,殉葬的人当天就要上路,别到时候手忙脚乱摸不着头绪。”

闫荪琅应个是,“督主放心,这事儿今天已经在筹备了。先帝从葬六十八人,这一辈儿不能越过次序去。暂时拟定六十人,届时花名册子呈您过目,该添的或是删减的,听您的示下。”

他嗯了声,抬手扣披风上的鎏金压领,漠然道:“以往随葬都有定规,什么品阶几个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事要办得漂亮,恰到好处才不至於翻船。我前儿还想着歇一歇来着,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批红这头短了,厂卫那头更要兼顾起来。这当口还不比平时,蠢蠢yù动的人多,撒出去的番子探回来一车消息,不拿几个做筏子,东厂在他们眼里成了吃gān饭的衙门。”

东厂直接受命於皇帝,四处潜伏,监视各地官员一举一动。比方有一回詹事府几位同知和赞善大夫赌钱,前一晚台面上多少输赢,第二天皇帝笑谈间就透露出来了,吓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大难迎头袭来倒还罢了,这份时刻遭到窥伺的恐慌才直慑人心。皇帝病危,东厂的活儿却不能停,越到这种时候越是风声鹤唳。闫荪琅是他的心腹,知道他办事一向狠辣,否则年轻轻的不能坐上这把jiāo椅。既然执掌东厂,gān了就是一辈子。这种职权不容你卸肩,结了那么多仇家,哪天下台就意味着活到头了。

至於他说的办得漂亮,自然是指后宫的动向。皇帝晏驾,一大帮女人要跟着倒霉,脑子活络的都不会坐以待毙,走后门托人,不管是钱财收受还是人qíngjiāo易,不说完全秉公办事,至少面上jiāo代得过去。这头gān净了,才好留下名额填塞那些原本不该死的人。两边匀一匀,遮盖过去了,差事就办下来了。

闫荪琅诺诺称是,“圣上只有荣王一子,督主是要勤王?”

他一手挑着灯笼缓缓前行,听他这么说微侧过头瞥他一眼。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似阳chūn白雪又冷冽入骨。油靴踩过水洼,朱红的曳撒下摆撩起一连串弧度,膝澜上金线绣制的蟒首面目狰狞,他却馨馨然一笑,“勤王?这主意倒不错,兴许还能借机洗刷我的恶名。只可惜我名声太坏,这辈子是当不成好人了。”

他模棱两可的话叫闫荪琅一头雾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从不把心里的想法同他们说。他们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按他的吩咐行事就行了。

“东厂的人进不了宫,万岁龙驭上宾之时还得司礼监出力。丧锺一响即刻派人把守住承干宫各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到时我自有道理。”行至延和门前他顿住了脚,接过曹chūn盎手上油伞让他们回去,自己独个儿往贞顺门上去了。

贞顺门内是太监把守,过了横街,对面由锦衣卫驻防。肖铎地位显赫,内官们远远看见他来了忙落钥。闫荪琅目送那身影逶迤出了琉璃门,扭头看曹chūn盎,“你听出什么来了?”

曹chūn盎吸了吸鼻子,仰脸笑道:“督主的意思让您别光顾着捞银子找对食,好歹莫留什么把柄叫人拿捏住。”

闫荪琅照他后脑杓上打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爷们儿是说这个么?”

爷们儿?缺了嘴子的茶壶自称爷们儿,不嫌磕碜么?曹chūn盎皮笑ròu不笑地应承:“是是是,我说差了。”他拢着两手往他伞下挤了挤,“督主吩咐事儿,咱们照着做,准错不了。那什么……他老人家最近总闹头疼,置了府第也不常回去。依我说,什么都有了,就是缺了位gān娘。咱们太监虽净了茬,心里还拿自己当男人看。有个知冷热的人照应着,没准儿头疼的毛病就好了。我听说女人身上的香气包治百病……嘻嘻,闫少监应当是最知道的。您别光顾自己,也给督主看着点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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