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六十一章 游园惊梦(上)
姚太监今天先去的范府,在府上没找着人,不知道这位正在养伤的提司大人跑哪儿去了,竟是连尚书大人都不清楚,那位身份特殊的小范夫人也不在府中,竟是寻不到人去问范闲的下落。
可是陛下还在宫里等着的,这下可急坏了姚太监,问清楚了小范夫人是回了林府,他才领着侍卫往那边赶,凑巧在路口碰见了这辆马车,如果不是侍卫眼尖认出一名范闲的亲随,只怕还会错过。
看着气喘吁吁的姚太监,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我还要回林家接人,怎么这时候让我入宫?」
陛下传召,还这么不急不慢应着,真快急死了姚公公,他哪里见过这么不把宫中传召当回事儿的臣子?他与范府向来交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催促道:「陛下的旨意已经出了老久了,小范大人您要再晚去,只怕陛下会不高兴。」
范闲苦着脸应道:「自然是要去的。」也见不得老太监在雪天里站着,招呼他进了马车,一行人就往皇宫的方向驶去,另安排了人手去林府通知妻子。
「老姚,给句实话,出什么事儿了?」范闲半靠着养神,双眼微眯,没有看这太监头子一眼,范府向来把这些太监喂的极饱,所以他也懒得再递什么银票。
姚太监如今其实也不怎么敢接范家银票了,呵呵赔笑着说道:「这……做奴才的怎么知道?您去了就得了。」
范闲摇摇头,佯怒骂道:「你这家伙,做事不地道。」忽顿了顿说道:「打听件事儿。」
姚太监竖起了耳朵。看了看马车四周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什么事儿?敢说的我都能说。」
「上次悬空庙里……那几个太监怎么处理了?」范闲皱着眉头。
姚太监一凛,微怔了怔之后。举起手掌平摊在自己的咽喉上,划了一道。
范闲面色未变,却不知道心头是如何想法。他知道这是必然地结果,太监的队伍里出了刺客,在场的人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宫里还要清洗一大批。
「老戴呢?」
「没。」姚太监叹了口气说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的过地,只不过受了牵连,也不能在太极殿待了……想着上两个月,因为他那不成才侄儿的事情。被都察院参了一道,他在宫中就过的难堪,后来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贵妃的面子上,将他重新提了起来用。」
他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没有什么表示。姚太监并不清楚范闲与戴公公之间的银票之缘,究竟深厚到了什么地步。
「没想到又遇着谋刺之事……老戴的运气也算是倒霉到了家。这不,什么职司都被除了。还挨了十几记板子,被发配到司库去,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在这大冷天里下苦力……姚太监与戴公公是同年入的宫,虽然平日里互相之间多有倾轧,但此时看着对方倾然倒塌,不免也有些物伤其类,拈袖在眼角抆了抆。
「老戴……熬几天吧,等陛下的火气消了再说,能保住条老命就不错了。」范闲摇了摇头,又问道:「那如今在太极殿当值的是谁?」
「洪竹。」姚太监看着范闲疑惑地脸,小声解释道:「一个年轻崽儿。今年开始跑太极殿和门下这条路,陛下喜欢他办事利落。」
「传旨的事儿也让那个……洪竹做?」范闲好奇问道。
姚太监摇摇头,说道:「他哪有这个资格身份?」
马车刚过新街口就被姚太监喊停了,邓子越有些不满意,毕竟宫前这片广场极为宽阔,这飘雪的冬天里,让伤势未癒地提司大人坐着轮椅过去,实在有些过份,也不怕冻着大人了。
「几位官爷,没法子。」姚太监委屈说道:「上次出了事儿之后,禁军内部大整顿,如今这些兵爷们个个跟狼似地盯着所有人,那阵势,恨不得将入宫的所有人都给吓走。」
范闲听了两句,说道:「别难为姚公公了,我们下吧。」
邓子越有些恼火地看了宫门处一眼,将范闲抱下马车,放到轮椅之上,赶紧打开黑布大伞,遮在提司大人的头顶上,身后早有旁的监察院官员推着动了起来。雪粒击打在黑伞之上,微微作响。
姚太监没这般好命,拿手遮着头,和身边的几个侍卫抢先往宫门处赶了过去。
范闲整个身子都缩在大氅里,躲着迎面来地寒风,半边脸都让毛领遮着,还觉着一股寒意顺着衣服往里灌,头顶天光黯淡,雪点之声凄然。
……
……
宫门外的禁军与姚太监交待了手续,吃惊看着广场中间正在缓慢行走的那行人。风雪天中,那行面色冷漠地便服官员,正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只有一把黑伞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点都没有漏到轮椅上的那人身上。
「今天没传院长大人入宫啊?」这位禁军队长惊讶说道。
「是范提司。」
众人一惊,禁军队长赶紧带着一拔人迎了上去,替轮椅上那人挡着外面的风雪,将这一行人接到了宫门处,稍一查验,便放行入宫。
北风在吹,雪花在飘,邓子越推着轮椅,行过正殿旁那条长长的侧道。随着宫墙角沿的颜愈来愈深,在宫墙右侧的那道门前终於止了步。
早有太监打起了素色地大伞,牢牢地遮在范闲的头顶上,前呼后拥。小心万分地接着这位年轻地伤者入了后宫。
邓子越站在后宫门外,看着提司大人在里太监们的簇拥下越来越远,面色虽然平静,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一粒雪花飘落下来,将将落在他地眼角上,让他眯了眯双眼。
……
……
「不是在御书房?」范闲皱着眉头,暂不理会扑面而来的寒风,问身旁的姚太监。
先前传出消息,陛下久候范提司不至,已经发了脾气。小太监们接着范闲了,哪里敢怠慢,就像脚上踩了风火轮一般。往深宫是狂奔而去,推的那个轮椅是吱吱作响,打着素色大伞的太监是东倒西歪,如果不是宫中地势平坦,这一路狂奔只怕早就把范闲的伤口癫破了。
姚太监跑的气喘吁吁的。回道:「在……在寝宫。」
范闲心头微讶,面色也不怎么好看。姚太监看着,才想起来这位年轻官员还是伤后之身——陛下不能等。可是如果让提司伤势再发,自己也没好果子吃,这才赶紧让众人把速度降了下来,劈头劈脸一通乱骂,又讨好地侧脸说道:「小范大人,没颠着吧?」
范闲点点头,说道:「没这么金贵。」
不一时,众人便来到了皇宫圆中一处,不是皇后所在的寝宫。而是宜贵嫔所在。姚太监赶前几步,入内通报,不一时便有人来接着范闲进去。
皇帝今天穿着一身便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宜贵嫔说话,三皇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抄着什么东西。看见太监们推着范闲进来,他才住了嘴,淡淡回头看了范闲一眼。
「受了伤,不老老实实待府里养伤,在外面瞎跑什么?」
一位皇帝对一位年轻臣子,貌似训斥,实则关心,按理讲,做臣子的应该感激涕零才是,范闲却是暗自冷笑,若真地关心自己,怎么会等了十七年才来表现这些?如果真的是担心自己伤势,为什么又急着宣自己入宫?
不过他面上仍然应景地让那抹微微感动一现即逝,然后平静应道:「回陛下,好的差不多了,这才偷偷出去逛逛,正准备去林府接婉儿。」
「婉儿……回林府了?那宅子里又没什么人……除了那个傻子。」皇帝似乎不怎么喜欢把自己地外甥女和林府联系起来,面色有些不豫。
宜贵嫔偷望着陛下脸色,呵呵憨笑着岔开了话题:「范闲,你伤没好就到处跑……也不怕范尚书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里舍得。」
虽是笑话,但里面却含着别的意思。范闲微微一凛,面上堆起笑容,没有接话。
皇帝看了旁边正在抄书的三皇子一眼,对范闲说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学整理出的几本经策……朕让承平这些天在学,太傅以为深了些,你怎么看?……承平,去见过提司大人。」
三皇子姓李名承平,依庆国规矩,皇子们对於大臣都是极为尊敬的,陛下这声吩咐也不怎么出奇。三皇子赶紧住了笔,小心谨慎地走到轮椅面前,对范闲行了一礼。
「这怎么使得?」范闲坐在轮椅上,也无法避开。
「你如今是太学司业,正是份内地事情。」皇帝平静说道,就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宜贵嫔却听出来了,看来陛下有心让范闲做三皇子的老师,一想到范闲地文声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响力,宜贵嫔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范闲,越觉得顺眼。
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瞧把你乐的。」
宜贵嫔之所以受宠,就是因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会隐藏什么心思,高兴的时候就高兴,此时听着陛下揶揄,也不慌张,呵呵笑着说道:「谢谢陛下,给平儿找了位好老师。」
范闲听着二位长辈自顾自说着,心中气苦,暗想这事儿怎么没人来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
三皇子捧着书卷过来,范闲接过来略略一看,抬起头回禀道:「庄大家的经策之学是极好的,太傅以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过这几篇只是入门的东西,三殿下提前接触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君臣之间又随意说了几句,范闲小心应着,但知道皇帝肯定有些话要对自己说。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热汤之后,皇帝看似随意地开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应惜,范闲,你陪朕去园子里逛逛。」
「是,陛下。」
皇帝站起身来,宜贵嫔微笑着,将一件大红锦面狸毛里的鹤氅披在了他地身上。
……
……
离开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雪已经停了,皇宫的地面上一片湿清,却没有积雪,只有园子里的经冬树上挂着些雪痕,天上是灰白一片,红墙黄檐雪枝青砖,十分美丽,空气中没有一丝杂味,清新异常。
皇帝披着大氅当前走着,一名小太监推着范闲沉默跟在后边,一路上那些穿着棉褂的太监宫女远远避开,路边遇着的则偏身於侧,安静不语。
「雪雨天,见朕不用下跪。」似乎是猜到范闲在想什么,皇帝轻声说道:「这是朕即位之后就定的规矩,天天跪来跪去,他们也不嫌烦……把衣服跪脏了,跪破了,难道不要内库掏银子买?」
范闲坐在轮椅上,悄悄将领口松了颗布扣,雪停风消后,感觉有些热。听着皇帝的话,知道话题要往内库方向转,他却很无赖地不肯接话。
似乎有些恚怒於范闲的沉默,皇帝冷冷问道:「范家那个老二现在在哪里?」
这时候已经到了宫中最僻静处的一个园子,前方有一弯小湖,湖中搭着石桥,通向中心那座亭子,亭上微有残雪,难掩黑石肃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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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六十二章 游园惊梦(中)
小雪初霁,宫中寒气郁积,这天威果然是难以抵挡的。但范闲坐在轮椅里,十分暖和,身上穿的那件高领大氅挡风蔽雪,甚至有些热了起来,对於皇帝的发问,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指望家里将范思辙偷运出京,会瞒住多少人去。
「前日刚收着信,已经在上京安定下来了。」
范闲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小太监一眼,这时候皇帝正游兴大发地在前面走着,所以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人的眼神交流。
小太监就是那位洪竹,他看着范提司笑吟吟的眼神,不知怎的却是心里陡然一寒,生起丝害怕的情绪来——洪竹知道,这位提司大人是在警告自己,某些话是断不能传入他人耳中的——这位小太监最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深深了解伴君应持默然的态度,赶紧低下了头,不敢与范闲的目光对视。
洪竹心里也是想攀着范闲这座大山的,哪里敢四处宣讲对范家不利的事情。
「就这么说出来了?」皇帝一面往湖那面走,一面淡淡说道:「朕本以为,虽然很多事情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但有些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
范闲低着头,转了转脖子,让腮帮子与领子上的软毛磨抆着:「陛下有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忽然住了脚,小太监赶紧拉住范闲的轮椅,不敢与皇帝并排,范闲没坐稳,眉头皱了一皱。
「对着朕不说假话……对着天下人就敢明目张胆地撒谎?」皇帝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范闲,眼角的几丝皱纹在稍吐笑意之外,更有一分质询。
范闲抬起头来。有些不礼貌地正视着皇帝地双眼:「天下多愚民……臣只是忠於陛下,又不是忠於那些百姓。」
「可是有人曾经说过……」皇帝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胡言乱语,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范闲眉头微皱,他当然知道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原创者是尾子,抄袭者是老妈。
「刑部如今还在通缉你地弟弟。」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回过身继续往前行走。说道:「你难道就不怕朕处罚你?」
洪竹推着轮椅跟了上去,范闲听着轮子发出的吱吱声,有些头痛。摇头说道:「陛下圣明,定能体谅臣的苦衷。」
「苦衷?」皇帝冷笑了一声:「怕老二如今才会觉得自己有苦衷不能诉吧?」
「啊……臣有罪。」
范闲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扮演出微微惊悚,就像是清宫戏里那些与皇帝亲近的臣子一样,但他明明知道,把二皇子搞下马。这本来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自己只不过是把刀而已。而且自己在皇帝心中,也不是一位简单的臣子。终究那个关系在起作用。
所以他根本没有一丝害怕,也没有一丝紧张,以致於无论他再如何发挥演技,终究还是流於表面,稍嫌浮夸些,臣有罪这三字拖的稍长,戏剧感太强烈了。
皇帝压低声音骂道:「便是做戏,也不知道认真些!」
范闲苦着脸应道:「臣知罪。」
反来覆去就是臣有罪,臣知罪这些无趣的话语。好在此时三人已经上了湖中那道木桥,暂时中止了谈话。京都虽然已经颇为寒冷,但初雪天气,湖水肯定没有到结冰的凄凉程度,还在桥下绿油油,寒沁沁地荡着。木桥虽然修的平整牢固,但是轮椅压在上面,总是有些不稳地感觉,范闲双手抓紧了轮椅的把手,双眼盯着木桥间的那些缝隙,心想如果这时候身后地小太监忽然变成杀手,自己可就惨了。
前方亭中事先来打扫布置的太监宫女们遥遥一礼,便散去无踪,不敢随侍在旁。
皇帝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用目光示意范闲自取一杯热茶饮着,自己却用两根手指拈了松子来慢慢剥着,小太监洪竹知趣地退在亭边,一则望风,二则随时备着亭内的主子们有什么吩咐。
「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范闲似乎被杯中的茶水烫了一下,皱紧了眉头,马上应道:「陛下是指臣地伤势,还是……」
「后者。」
范闲很直接地回应道:「已经准备动手,院令已经发了下去,这件事情没有经过院里,应该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皇帝点点头。
范闲继续讲解细节:「目前还在境内的货应该全部能截下来,只是……怕被北齐人知道了风声,也从里面赚一大笔,毕竟崔家在北方也囤了不少货……」这话里他隐藏了很重要的信息,打死他也不会对皇帝说,这是他与北齐皇帝分赃地计划。
「往北方的线路一共有三条,目前四处已经着手控制,内库那方面的院里人手,由於和那面的人在一起待的太久,所以不怎么放心,暂时没用。」
他皱着眉头,将言冰云拟的计划,详尽无比地说出来,只是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是挥了挥手,说道:「朕……不要细节,只要结果。」
范闲略顿了顿后说道:「请陛下放心,最冲一年,应该能回复内库大半的进项。」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内库要回复当年盛况,是不可能的事情……朕想你也明白其中原因。」
范闲低下了头。
皇帝问道:「朕来问你,为何你笃定朕会支持你对老二和长公主下手?」
「因为……朝廷需要银子。」
半晌沉默之后,皇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说道:「朝廷要做事。要扩边……就需要银子,而云睿这些年将内库掏的太厉害,朕也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会属意你去接手这盘烂摊子。你没有让朕失望。首先是有这胆气接手,其次是下手够狠,不会因为对方地身份而有所忌惮……这是朕取你之处。」
「谢陛下赏识。」范闲只能谢恩,因为语涉长公主,那毕竟是自己的丈母娘,自己当然不能妄加评论。
皇帝拈了一颗松子放唇,缓缓咀着其中香味,亭外风停雪消,清静之中略有寒意。
「叶重回沧州了。朕让和亲王做禁军统领,听说京中很有些议论。你听见了什么没有?」皇帝似乎很随意地问着。
范闲苦涩一笑,应道:「议论自然难免,毕竟似乎不合旧例。」
「你地意见?」
范闲悚然一惊。心想这等事情,怎么轮得到自己来给意见,赶紧说道:「圣上谋远心静,臣岂敢妄自言语。」
「说吧,朕恕你无罪。」皇帝一直没有看范闲那张清秀脸蛋儿。只是将眼光投注到皇宫圆里的经冬寒树上。
范闲平静了下来,他知道与皇帝说话是很困难的事情,韦小宝当年假九真一。终究还是被康熙捉住了辫子,而自己暗底下做的事情,偷进皇宫,与北齐地协议,与肖恩的对话……这些都瞒着面前这位皇帝,如果事发,谁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只是面前这位皇帝实在有些深不可测,如果范闲不是占据那个天然优势,断然是不敢与对方玩的。所谓优势就是,自己知道对方与自己的真实关系,而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知道这一点——於是乎,范闲大可以扮臣子玩纯忠,对方心中对自己越歉疚,自己能得的好处就越大。
「大殿下不愿在京中待着。」范闲很直接地说道:「而且堂堂亲王降秩使用,也是不合规矩,最关键的是,皇宫乃是庆国心脏,不得不慎。」
这话很直接,甚至有些过界了,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冷冷说道:「不愿意?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他不愿留在京中,难道就舍得看着我这做父亲的孤守京都?范闲,你这个说客实在是没有什么水平。」
范闲面色一窘,知道大皇子去范府拜访自己的事情,没有瞒过皇帝。
「不要和老二闹了,如果他安份下来。」皇帝闭着眼睛,将前段时间京都里地事情结了个尾巴。
「是。」范闲点点头,他要达到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还闹什么呢?
「这次悬空庙之事,你有大功。」皇帝忽然幽幽说道:「不过你身为监察院提司,居然让刺客混入了京都,事发之前,二处一些风声都没有查到,这是你地失职,两相抵销,朕只好赏你那些没用的物事,你不要有怨怼之心。」
「臣不敢。」范闲认真回道:「本就是臣失职……至於受伤一事,也是臣学艺不精,才被那名白衣剑客所伤。」
皇帝忽然感兴趣问道:「那剑客……一直没查出来是谁,你与他交手过,能不能猜到些什么?」
……
……
亭外忽然起了一阵寒风,范闲的后背一下子麻了起来,竟是一滴汗从颈子那里流了下来,沿着内衣的里子往下淌着。他不知道皇帝这一问的真实目地是什么,但却觉得自己如果一个不慎,就会前番尽输。
白衣剑客是影子,不管陈萍萍是基於什么原因做了这个局,在与自己通气之前,当然不会把真相告诉皇帝。但如果皇帝隐约猜到此事,自己该怎么回答?如果说自己不知道,会不会动摇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竖立起来的地位?
只是一刹那的惊愕,范闲极好地掩饰了过去,惊疑道:「陛下不是说,那白衣剑客是四顾剑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当年东夷城争城大乱,四顾剑剑下无情,将自己家里人不知道杀了多少,传说逃出去了一个兄弟……朕是用猜的。当日高楼之上,那煌日一剑,如果不是四顾剑的剑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范闲心头稍安。知道自己赌对了,微笑着说道:「可惜了,如果能握着实据……来年借此名义对东夷城出兵,臣这伤也算值得。」
这话搔中了皇帝地痒处,这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无耻的搞法,笑道:「四顾剑被费介治好之后,就再也没当过白痴,怎么可能认这个帐?首先便是不承认在世上还有个弟弟活着,接着便是送上国书,对朕遇刺一事表示震惊与慰问。对刺客的穷凶极恶表示难以置信……」
中年人自顾自说着,却发现没有人响应自己难得地幽默,回过头一看。发现范闲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亭外那个小太监更是半佝着身子,不敢发声。
看着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敢像她一样没上没下与自己闹腾的人……果然是再也没有了。
皇帝心绪有些黯然,缓缓开口问道:「范闲……当日楼上,为何你先救青儿?」
范闲坐於轮椅中请罪。沉默许久之后才应道:「当时情形,若臣至陛下身边,也只挡得住前面那一剑,顾不得身后那一刀……三殿下却危险。」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还不如平儿的命值钱?」
范闲自苦一笑,再次请罪:「臣罪该万死,当时情势紧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你冲到朕身前时……先机已失,难道你就不怕死?」
范闲想了一想后,终於说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话。他看着陛下沉静双眼,苦声说道:「当时臣想着,拼着这条小命,如果能挡了那一剑,自然极好,如果挡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个世界看看风景,这也算是极大的荣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震天而起,传至亭外极远处。皇宫里园子角落边上候命的太监宫女们听着陛下难得的开心笑声,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范提司今天讲了什么笑话,竟将圣上逗的如此开怀。
皇帝止了笑意,此时越看范闲眉宇间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怀安慰,放缓了声音说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么事情都冲在前面……听说你在北边儿也是这么闹腾,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范闲微感窘迫,知道陛下这话说地有道理,国之大臣,有几个会像自己往日那样惯出险锋之举?只是自己骨子里就喜欢单身独行,说到底还是对别人都不怎么信任——不过,离江南之行还有几个月,皇帝这临别之谕似乎说的也太早些。
「陛下。」范闲想到一椿要紧事,有些不安说道:「先前在宜贵嫔那处说的……是玩笑话?」
皇帝将双眼一瞪,冷冷说道:「君无戏言。」
范闲惶恐万分:「臣年齿不高,德望不重,怎可为皇子师?」
皇帝笑了起来,望着他说道:「听说……你在北齐上京时,那个小皇帝都很敬你……至於德望,连庄墨韩都赞许地人,为什么作不得?北齐太傅也只不过是庄墨韩的后辈……如果不是瞧着你年纪实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宫讲学,又有谁敢有二话讲?」
「可是……」范闲有些后悔自己虚荣心盛惹出来的赫赫文名,苦恼应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误了三皇子学业不好。」
皇帝一挥手:「带着平儿去,朕已经与太后说好了。」
范闲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
……
「好好做。」皇帝面色平静说道:「江南事罢,在京中再放两年,朕让你入中书门下。」
他盯着范闲的眼睛,语气柔和说道:「朕,是看重你的。」
范闲略一沉默后,毫不矫情地点了点头,知道谈话已毕,便准备请辞回家。不料……皇帝又挥挥手,淡淡说道:「今日立冬,宫中有宴。你就在宫中用饭……朕已让人去你家接婉儿。」
范闲心中又是一惊,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还是什么都说明不了。
「太后想见见你。」皇帝说道,又咳了两声掩饰道:「老人家想见见婉儿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么模样。」
皇帝坐着御辇离开了。亭中清静下来,只剩下范闲与那名今日专门负责推轮椅的小太监。
范闲注视着皇帝离开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闪即逝,今日受召入宫,虽然事发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许那个中年男人会让自己去看看那幅画?或许那位中年男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没料到最后依然是这种仁君忠臣的奏对。他的心里有些隐隐失望。帝王家本是无情地,这点他当然清楚,而他也从来没有将那位中年男人当作自己地父亲看待……所谓失望,其实只是为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失望。
看着皇帝对待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对於母亲,并没有应该的感恩之心与足够的怀念。换句话说。就算皇帝如今对自己已经是无比信任,就算他已经将自己当作了最亲近地臣子,但依然只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护驾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归属……范闲心里冷笑着。对於当皇帝,他没有一丝兴趣,当监察院提司。却是他所小养就的兴趣所在。但是当不当是自己地问题,中年男人让不让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里面,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操!……老子不稀得说你!
……
……
骂皇帝娘发泄完毕,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郁闷也确实没道理。因为宁才人是东夷女俘的缘故,大皇子就被许多人从心里自动剥夺了继位地权利,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见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说母亲当年的离奇辞世,一定还有些尾巴没弄干净。才让皇帝冲至今日也不敢与自己相认。
让范闲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从猜到自己身份那天开始,就断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今天却忽然这么计较起来?
嘀嗒一声轻响,是一滴雪水从亭檐上滴落了下来,柔柔地击打在石阶上。声音将范闲惊醒,他举目望着亭外的初冬景致,叹了口气,心想,也许正是这宫里地环境太过压抑,才会让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无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还有些时候,陛下交侍过,您可以随意逛……逛。」小太监洪竹低眉顺眼说着,话语里却打着哆嗦。
能在后宫里随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园养伤,还是少犯些忌讳为好。范闲摇了摇头:「就在这亭子里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监的声音,眯起了双眼,像两把小刀子一样在小太监身上扫了一遍,这目光让小太监有些紧张。
「冷?」
「是。」
「流汗了?」
「……是。」
范闲唇角微翘,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让你在这里听,自然是信任你。」
说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与范闲的谈话,看似家常,里面隐着的信息却十分「丰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监察院与二皇子的争斗,内库的事情,原来竟是皇帝默许,范提司聪慧无比,暗合圣心之举!而似乎范提司马上又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这些事情如果传出宫去,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怜地应道。
范闲看着小太监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忽然好奇问道:「太监也长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么意思,有些恼火应道:「小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静,远处隐有宫女走动,四周寒湖凛然,湖上有风徐来,入亭绕於身旁,略平心中燥意,范闲笑了起来:「你……就是洪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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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华江南 第六十三章 游园惊梦(下)
洪竹没有想到居然连提司大人也知道自己的名字,面上顿时觉得有些光彩,呵呵应道:「正是,难为提司大人知道小的名字。」
「陛下近侍,乃是要害处。」范闲说道:「本官即是监察院提司,当然要小心防范……更何况前些日子太极殿的小太监里面,才出了名刺客……」
洪竹一惊,不敢接话。范闲温和说道:「陛下既然信你,本官自然也是信你……对了,听说老戴如今在做苦役?」
洪竹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道:「是啊,挺惨的。」
「嗯。」范闲点了点头,「我也不怕什么忌讳,老戴这人我打过交道,人是不错的,小公公在宫中还请帮忙照顾一二。」
洪竹心头大喜,月前他就指望着能够通过戴公公攀上面前这位年轻官员的门路,对方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有戏了,赶紧恭敬应道:「您吩咐,哪里敢不照办。」
范闲微笑说道:「劳烦小公公了,日后家中有什么为难事,和我说一声。」他不用说的太明白,对方也应该知道通过宜贵嫔联络自己。
……
……
回到宜贵嫔居住的漱芳宫时,真是大凑巧,自九月后便一直没有机会朝面的北齐大公主也从太后那宫里回来了,大公主在成婚之前,便是安排在这宫中居住。她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范闲,略吃一惊,只是二人也不方便说些什么,稍一行礼。便退到了后面。
宜贵嫔瞅了范闲两眼:「一路从北边回来的,怎么挺陌生?」
范闲时刻不忘广拉盟友,安插钉子,像大公主这种要紧的角色哪里肯放过。只是在众人面前当然要装地陌生一些,应道:「身份不一样,再说……男女有别。」
宜贵嫔取笑道:「你这孩子,比大美女都要生的俊……不怕你去祸害别人,就怕别人来招惹你。」
范闲唬了一跳,说道:「姨可别瞎说。」转头看见三皇子还在那里平心静心抄书装乖巧,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摇摇头问道:「这事儿太后真允了?」
话语里确实含着不敢相信的腔调。宜贵嫔看着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也是今日才听陛下实允了。不过……这是好事情,老祖宗怎么会反对?」
范闲自嘲一笑,心想事情才没这么简单。想了会儿后认真说道:「我去江南,小三儿跟着我……您也舍得?」
「江南水好人好风物好,有什么舍不得?」
宜贵嫔忽然招招手,让他靠近些。范闲依言靠了过去,离她只有一尺的距离。似要嗅着这位贵妇人喷出来地如兰气息,才听着她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带着他离宫里越远越好。最好能拖几年就拖几年。」
范闲微怔,才知道宜贵嫔做的是这等消极打算,摇摇头说道:「一昧退让总不是个事……再说了,江南内库也不需要花什么功夫,我只是过去看一眼,总不能老拖着。」
宜贵嫔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这话确实,陛下也不会允你总不在京都。」
范闲想了想。安慰道:「三儿毕竟年纪还小,不值当这么早就开始操心……再说了,太后在宫里看着这几个孙子,太出格的事情,那几位也不敢做……」他顿了顿后又说道:「毕竟咱们和其它那几座宫里不一样,尚书巷说话还有几分力气,父亲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退……至不济,还有我不是?」
得了这句话,宜贵嫔终於放下心来,以目前的发展趋势,范闲在朝中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朝中宫中往往是两相影响的两个独立圈子,只要朝中有人,她与李承平母子二人在宫中也会过的轻松许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就已经点的极为透彻——在保留了那么几分可喜憨直的宜贵嫔看来,自己为孩子着想,和范家绑的越紧,自然就越好。
「让三儿跟我下江南……就有一件事情您得允我。」范闲瞥了一眼正在偷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地三皇子。
「什么事?」见他说的严肃,宜贵嫔也紧张起来。
「我不怎么会当先生,像外放在州郡里的那几位门生,您也知道,那是他们自个十年寒窗地造化。」范闲认真说道:「我只能将殿下当弟弟一样教……难免会有些不恭敬的时候。」
听着「当弟弟一样」教这句话,宜贵嫔眉开眼笑起来,根本想不到范思辙如今在北边的惨状,连连点头。
范闲像看神仙一样看着她,心想这位怎么像中了六合彩似的高兴?试探着说道:「……自可能……有时候……会……动手。」
「动脚都由你!」宜贵嫔说的很直接,笑吟吟道:「只要别打出个三长两短来,由着你怎么揉捏。」
她接着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那个楼子地事情,让我吓了一大跳,平日里只知道他和老二关系好,谁知道老二这个……杀千刀的,竟然撺掇着平儿去做那件事,平儿这么小的年纪,知道个什么东西?还不是被人拿来当刀子使……幸亏你把这事儿压下去地快,不然不知道陛下会气成什么模样。」
范闲暗笑,心想您这位儿子可不是一个善主儿,虽只八岁,但脑子里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复杂,又听着宜贵嫔低声说道:「把他管教老实些……哪怕将来变成如今没用的靖王爷……至少也谋个一世安康啊。」
范闲听着这些话,不免有些感慨,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歌词果然没有唱错。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自己的身世也证明了这句歌词地正确性。
……
……
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早,太后宫里也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范闲乐得清静。就待在漱芳宫里与宜贵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二人是亲戚身份,避讳也可以少些。而且整座凉沁沁的皇宫里,似乎也只有宜贵嫔这宫中还有些……人味儿。
「奴婢参见晨郡主。」
随着外厢宫女们嫩脆地行礼声,林婉儿搓着两只小手就走了进来,今日她下身穿着一件翡翡色的叠层襦裙,上身是件大红绫袄子,袖口上严丝合缝的缀着两道狐狸毛,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范闲坐在轮椅上平伸出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