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歃血为誓长安。
大明宫。
丹凤门前,几名黄衫锦带的内侍正围着一名武将,笑脸如花地说着什么。
那武将身姿魁伟,握着缰绳的大手坚如铁石,手腕几乎比那些个内侍的脖子还粗一圈。
但更吸引人目光的,则是旁边一匹金辔玉鞍的高头大马。
那匹马骨架健硕,马蹄大如碗口,棕黄的毛发蜷曲犹如麒麟,体表有九处拳头大小的旋纹,马颈犹如虯龙,颈上的鬃毛又浓又长,在风中猎猎飞舞,神骏无比。
几名内侍围着苏定方好说歹说,劝他收下仇公公这片心意。
苏定方推辞半晌,终於却之不恭,只得谢过仇公公,在一片阿谀声中,当场换了坐骑。
苏定方跨上战马,雄壮的身躯与鞍下的烈马相得益彰,果然是人如虎,马如龙,气势非凡。
一众内侍连声喝彩,都道只有这匹御赐的九花虯,才配得苏将军的神武。
对面的翊善坊内,阁楼上一扇窗户开了道缝。
从窗缝远远望着那位威风凛凛的天策大将,郑注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但回过头来,又变得风轻云淡,一派智珠在握的从容。
「两位将军不必心急。」
郑注负手说道:「仇士良等人不得人心,今日朝会只来了寥寥数人,时机非宜,因此我将时辰改到了晚间。
到时宫中人困马乏,吾等必能一击而中,迎回圣驾!」两名神策军将领额上冷汗淋漓,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众人约好今日朝会时同时起事,谁知到了约定的时间,魏博乐从训那帮牙兵不见踪影;平卢李师道应诺的伏兵不见踪影;手中握着最大一股兵力的张忠志不见踪影;连那些个惯会钻营的胡商也不见踪影!昨晚约好的各方势力,最后只有他们两个带来的几十名亲信部曲,即使加上郑注的仆役,也不足百数!现如今,天策府的将领又亲自出动,驻守宫门,虽然只有五个,但光是姓苏的那粗坯往那儿一杵,千军万马都打不过去!还说什么迎回圣驾?简直是痴心妄想!两人暗暗对视一眼,心下打定主意,鱼公公不出面,这漟浑水无论如何都趟不起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即便鱼公责罚也顾不得了。
郑注也是满心烦躁,鱼弘志去如黄鹤,音信全无,自家的计划还末发动,就废去大半。
乐从训、张忠志纷纷失约,更让他生出绝大的危机感。
「既然如此,末将便先告退,待得傍晚再行前来。」
对面的将领抱拳说道。
郑注哪里不知道两人要溜?故示坦然的哈哈一笑,「何必来回辛苦?两位将军便在此处安心歇息!」说话间,一名家丁快步进来,「宫观主回来了!」郑注大喜过望,宫万古和齐羽仙说去宫里打探消息,他还担心那两个狗男女一去不回,既然回来,想来会有好消息。
郑注大步迎了出去,朗声笑道:「宫观主!此番深入龙潭,当得其秘……」
宫万古没有揖手施礼,也没有开口,只冷着脸退开一步。
门外传来「嗒嗒」的轻响,一下一下,似乎是铁丸碰触的摩抆声。
「攀守澄,叛守澄;攀圣上,叛圣上。
世间之人,无不可为晋身之阶,郑相公,你也算是个人物了。」
大难当前,郑注却不见惊惶,笑意不改地拱手说道:「不意王爷大驾光临,郑某幸何如之?」李辅国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缓步入室。
宫万古大礼参拜,「叩见王爷!」郑注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这厮给卖了,打探消息为假,给李辅国带路才是真的。
虽然恨得牙痒,郑注仍不露声色,笑道:「郡王果然神威无敌,一出面便令群奸束手,望影而遁。
想来李训等乱党,已经尽数落入王爷手中了。」
李辅国喟然叹道:「到了这步田地,还在本王面前撇清自己。
到底是蠢不可及呢,还是这般看不起咱家呢?」「王爷言重了。」
郑注昂然道:「李训作乱,在下虽然末曾参与,但知晓一二,知情不举,确系有罪。
但郑某苦心孤诣,召集忠义之士,冀图举兵勤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有错吧?」「巧言令色。」
李辅国慢吞吞坐到主位上,然后抬起一条腿。
宫万古膝行上前,用肩膀接住王爷的靴子,在他大腿上轻轻捶着。
郑注心直沉下去。
宫万古一观之主,又是圣教得力人物,竟然在李辅国面前如此奴颜婢膝,只有一个可能——这厮早已投了李辅国!绝不是临时起意!想到自己数年来的苦心谋划,竟然都是在李辅国眼皮底下耍的把戏,郑注不由遍体生寒。
以仙姬的无双智谋,岂会不及於此?却是一转手将自己卖了个干净!李辅国一手转着铁球,半闭着眼睛道:「你这会儿还敢跟咱家饶舌,是以为咱家看在老鱼的面子上,不会杀你……是吧,鱼注?」郑注心念电转,面上爽朗一笑,拱手道:「自然瞒不过王爷!」说话间,他颈后的衣领已经被冷汗浸透。
「你猜对了。
老鱼的面子,咱们还是要给的。
毕竟老鱼绝了嗣,只剩你这一个嫡亲的本家侄儿,寄养在泊陵鱼家。
若是杀了你,只怕老鱼会跟咱家发疯。」
李辅国叹道:「何况他又献了一个侄女,虽然不大情愿,终究没撕破脸跟我闹。
这点人情,也该认。」
郑注长舒了一口气,「多谢王爷宽宏。」
「不过你上蹿下跳,着实费了咱家一番手脚。」
李辅国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能捡回条命,已经是侥幸,郑注痛快地说道:「请王爷责罚!」「听说你跟陈王成美私下里交情不错,还给他送了个姬妾,」李辅国笑眯眯道:「没多久就给陈王殿下添了个大胖小子?」一直控制着表情的郑注终於白了脸。
李辅国笑道:「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兴宁坊。
凉州武馆。
周飞此时的脸色跟他的头巾一样,绿油油的。
自家妻子一口回绝,反而把他给架在半空,找不到台阶来下。
周飞脸色一阵绿一阵青,怔了半晌,他拖着重逾千斤的步子,走到黎锦香身后,然后双腿一屈,重重跪下,哑声道:「夫人……」「夫君大人,不必再说了!」黎锦香泪流满面,凄声道:「都是妾身的错!我为夫君扬名,才指使的他们。
事已至此,妾身宁愿一死,替夫君恕罪!」「别!」周飞慌忙摆手,乞求道:「千万别犯傻啊!」黎锦香咬住红唇。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何况……程侯说过,此事除你我三人之外,再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周飞脸皮慢慢涨红,但一想到唾手可得的名声,凭空生出一股勇气,坚定地说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还请夫人忍耐。」
黎锦香像是不认识一样看着他,良久才羞愤地说道:「妾身宁愿一死!」
周飞避开她的目光,「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
这笔帐夫人一算便知,你我若是不答应,惹恼了程侯,我固然难逃一死,你也会被卖为奴婢,受尽欺辱。
若是答应程侯,你只是失身予程侯一人而已……」黎锦香凄然道:「夫君,你可是要把妾身的清白,当作晋身之阶吗?」周飞双手抠着砖缝,腰背像是断了一样勾着,声如蚊蚋地说道:「你我尚末合卺,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我的名声又该如何!」「只要不被外人知道,夫人名声又有何损?你知我知程侯知,难道程侯会故意宣扬出去吗?何况……」「何况什么?」周飞咬牙道:「何况丹霞宗那位柴宗主,我也是听说过的——他那位夫人早就失了贞,如今还不是好端端地当他的宗主?」黎锦香悲声道:「你是让我学她吗?」张恽厉咳了一声,似乎对他们夫妻间的争执大不耐烦。
周飞心下发急,索性扔掉脸面,乞求道:「求夫人救我一命!只要你答应程侯,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见他哀求凄切,黎锦香似乎有了一丝动摇,随即又拚命摇头,流泪道:「妾身既然嫁为周家妇,生当守贞,死当守节。」
「哎哟呵!」张恽不耐烦地说道:「你男人都答应了,你还充什么烈女呢?妇道人家讲的是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丈夫就是你的天!世间卖妻典妻的还少了吗?周少主一狠心,把你卖给侯爷又如何?也就是你们夫妻俩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侯爷才用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段,好保全你们的脸面。」
周飞仿佛捞到救命的稻草,「正是如此!你既然是我妻子,就该听我的!
」黎锦香默然良久,最后凄楚一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乌龟……妾身只能认命。」
周飞大喜过望,「多谢夫人!多谢夫人!」黎锦香哽咽道:「夫君大人,妾身都是为了你……」「我知道!我知道!我周飞能有今日,全靠了夫人!此恩此德,周飞没齿难忘!」张恽阴恻恻道:「还有程侯。」
「是!是!是!多谢程侯宽宏,周飞感激不尽。」
「尊夫人呢?」黎锦香默默流着泪。
周飞连忙道:「在下代内子谢过侯爷。」
「这不就成了!」张恽喜笑颜开,「恭喜少主,恭喜夫人。
我家侯爷是惜花之人,自不亏待两位。」
周飞刚得意没几天,便撞上这种生死抉择,一步踏错,便是身败名裂,永劫不复。
如今终於力挽狂澜,保住名声,周飞喜不自胜,看到张恽朝他摆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张恽翻了个白眼,「周少主,你先出去吧。」
「啊?」「咱家是侯府的内侍,得为侯爷负责,这会儿先验验尊夫人的身子,免得有什么难言之隐。」
「哦哦。」
周飞明白过来。
「别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是,是。」
周飞连声答应,又赶紧道:「侯爷说的翊府郎将……」张恽不耐烦地说道:「待咱家验过再说。」
周飞退出自家的臣房,小心掩上门,只听那太监淫笑道:「周夫人,把衣裳都脱了吧。」
周飞心头「怦怦」直跳,唯恐自家夫人事到临头又反悔不肯。
待听到里面低低了应了声,「是。」
才终於松了口气。
算算这笔帐,怎么都是值的!柴永剑那老乌龟,不知戴了多少顶绿帽子,到底不过一芥草莽。
哪像自己,翊府郎将!五品官职!大唐的官身!程侯金口许诺!既然做了英雄,哪里顾得了许多儿女情长?自己这番果决明断,正是第一流的豪杰!有道是女子如衣服,弟兄如手足,自己的衣服让别人穿穿又能如何?何况自己就没穿过!壮士断腕,莫过於此!周飞心潮澎湃,豪情满志。
只可惜此事不好对外人说,只能埋在心底,孤芳自赏了。
「别担心,他听不到。」
张恽有点不敢相信,「他这可就从了?」黎锦香微微一笑,「知道我这个周夫人有多下贱了吗?」张恽连忙道:「不敢,不敢!黎门主的手段,奴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要多谢公公肯跑一趟。」
张恽连连摆手,「咱家就是个跑腿的。
你要谢,还是谢谢娘娘才是。」
黎锦香轻笑道:「那也不用谢了。
毕竟往后我们夫妻便都是程侯私下豢养的公狗和母狗,吕娘娘又是半个女主人,何必客气?」张恽干笑道:「说笑了,说笑了。」
「那几个人留不得,早早除掉便是,对外只用说送往舞都关押。
至於我这位夫君大人,早已经被功名利禄迷了心窍。」
黎锦香冷冷道:「便是没有程侯,别人招招手,他也会摇着尾巴,将我双手奉上,还不如受程侯庇护。」
「那是!不是我吹自家主子,也就是侯爷,真正把人当人看。
我算个什么东西?狗一般的奴才!侯爷都从来没摆过架子,有时急眼了骂两句,那也是把我当成个人。
对女人那更是心软得跟豆腐一样,各种护着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