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
“我们风王室可说是东朝皇族、王族中最式微的一族。从始祖起,每一代都只有一名子嗣,即算偶有生得两名或三名的,不是襁褓中早夭便是英年早逝,总会只留下一人承继血脉与王位。到父王那一代,虽生有伯父与父王两人,但伯父却也早早逝去,只遗下写月哥哥一子。至父王继位,母后生我,数年内却再无所出,后父王虽娶姬妾无数,却终只得我一女,所以到我这一代风王室也只有我与写月哥哥两人。”惜云轻轻移步,伸手轻轻抚着八岁的男孩。
“说来也巧,我与写月哥哥竟然同月同日生,他刚好长我两岁。伯父去世后他即被父王接入宫中抚养,同居於王宫中,他无父母亲近,我父王政务杂事太多,而母后……所以我们自小十分亲近。再加上王室子息不多,就这么一个也就分外珍惜。只是他自小身体羸弱,长年药不离口,虽然他比我大,但却反过来是我照顾他,不论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做什么,总是我拿主意,感觉上我们不是兄妹,而是姐弟。”
“哥哥虽病弱,但很会画画,精音乐,能自谱曲,他所写的歌每出必国人传唱,而且还会写诗作文,我所学的几有一半来於他,他啊……实在是一个很聪明很有才气的人,只可惜……他的身体太弱,稍有不慎……”惜云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眸中流露出一丝调皮,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记得有一年夏天,那时候我们才过生日不久,又迎来了父王的四十寿辰,各国都派使臣来贺寿,便连帝都也派来了专使。所以父王寿诞那一天,王宫中大摆筵席,国民共贺,热闹非凡。那一天,好动爱玩的我怎么肯穿着那么累赘的公主服安安分分地坐着呢,所以我要求跟写月哥哥换衣服穿,让他坐在我的位子上。而我则穿上他的衣服,故意做不胜体弱的样子,所以父王要我早早回宫休息。等宫人退下后,我就偷偷再溜出去,挤进欢笑的朝臣中,看他们斯斯文文饮酒进食,听他们小声谈论时事,或是评价一下各国使臣的风度,偶尔捉弄一下某个看不顺眼的人,或者偷偷扯掉一个看起来很像贪官之人的腰佩,玩得不亦乐乎。”
“至筵尾时,便有各国使臣带来贺寿的节目,其中华国表演的绳技实在太精彩了,我越看越往前凑。当看到那两人在绳上高高跃起,半空中合为一个圆日,然后又稳稳落回绳上时,我忍不住大声叫好。当时虽然热闹,但国宴之中,国主在上,各国使臣在座,那些人再怎么高兴欢快也不敢大声叫出来的,我这一声大叫便显得格外响亮。不但朝臣、使臣齐齐向我看来,便是父王也向我看来,待看清了我,他当然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狠狠瞪我一眼以示警告外,还不忘回头瞪一眼坐在我位上的哥哥。或是那天天气太过闷热以至体弱的哥哥受不了,又或是哥哥一直担心被发现弄得心神紧张以致体力不支,反正父王一瞪哥哥,哥哥竟然当场晕了过去,呵呵……”说到此处,惜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也因为那一次,不但国人误会说‘惜云公主虽长得灵秀不凡,却体弱多病’,便是各国使臣回国后也这般向他们的国主汇报,以至世人便都认为风国惜云公主羸弱不堪。我知道了以后当然不服气,自认为身强体健,武功不凡,怎么能担上一个‘病娃娃’的称号,所以我就去挑战当时在风国武艺最高的禁卫大将军李羡,想着我只要打败了他,世人总不该认为我体弱多病了吧?”
“那一次,实是意外,一个不小心他的龙环大刀竟然给我一剑斩断了,真的是意外,我真没想要斩断他的刀的。”惜云轻轻抚着那张十二岁时的画像,画中的她笑得满面春风,十分得意,现在的笑倒有几分不好意思,“那一次我虽赢了,可是把一个大将军的刀给斩断似乎是很不敬的,所以也没敢炫向世人,就还是担了那个‘病公主’的称号。”
“也是那时候起,我很想去外面看看,很想知道其他侯国有没有比李羡武功更高的人,所以我就偷偷离家出走了,只告诉哥哥一人。自小什么事哥哥都是听我的、支持我的……只是……似乎应验着风王族的命运,我健康、快乐地活着,而哥哥……他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江湖上的精彩生活引得我流连忘返,却不知病弱的哥哥在宫墙内是多么的孤独,长年卧病床榻的他是多么寂寞,那种疲倦厌世的心情又该多么凄凉……可是我每次回来,他却从不说,总是强打精神微笑着听我说江湖上的那些事,然后再微笑着送我走……等到我想到了……等到我想到要好好陪陪哥哥时,却已为时晚矣!”
惜云立在风写月最后一张画像前,伸手轻触画中风写月的笑靥,怜惜地感慨叹道:“其实从小是哥哥包容我的……江湖上那个纵性而为的白风夕是被哥哥宠成的……哥哥,他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吧?因为我有一个健康的可以飞的身体!”
兰息静静听着,目光扫过画下案上的那些手做的礼物,很多都是十分简朴粗糙的,可是……那份量他是知道的,若以外面那些金山相比,她绝对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些在世人眼中一文不值的东西!
这样的礼物啊,有些人一生也收不到一件!
轻轻拈起案上那只小木船,那是风写月做给惜云的第一件礼物,笨拙得几乎不像一条船,抚过船上的刀痕,动作是轻柔的,可声音却是冷澈如冰:“孤独的风王族又何尝不是幸福的风王族。”
那样冷静而冰凉的语调让惜云从画中的笑容上回过神来,只见兰息将手中木船又轻轻放回案上,似怕弄坏,抬首看着她,目光第一次清得可见底,却如水下的冰,没有温度:“每代都只有一位继承人,虽则孤单了些,却不会有血腥。那些冷酷得连禽兽也不欲为之的手足残杀想来从未在风王族出现过吧?偶尔得到一个手足,也定是十分珍爱,即算以后去了,可那种温情、那种温暖的感觉还是会留下,可是……”
丰息移步走近,眸光扫向画中风写月的笑容,那种温柔的、欢欣的、好似拥有整个天下一般的满足的笑容,指尖轻轻一点:“至少这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我们丰王族见过,即算是孩提时代!”
仿若是石投心湖,又仿若是雷鸣耳际,只觉得“轰隆”一声,心神莫名地被震动,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依然俊雅雍容,神态间未有丝毫变化,甚至脸上的那一抹淡笑也未曾退去,可是……那指尖,那似极其随意地点着却又停留许久的指尖……一种心酸的感觉开始蔓延,目光微痛地看着那指尖……
“难得你会跟我说这些话。”兰息目光从画上移开,停在惜云脸上,看到那一丝未来得及敛尽的心痛,不由一怔。眸光转开,极其随意地道:“你是不是又在打我什么主意?”
惜云一笑,恢复淡然,眸光绕室一圈,然后停在兰息身上:“外面那些瓦砾是给你的,而这里……父王已去,这世上我最珍贵的便只有这些,所以……不管你日后为王为帝,你都不得动此!”
兰息闻言眸光一闪,似欲言又止。
惜云挥挥手,似知道他要说什么:“本来这里我并不想让你看到的,但以你之聪明,自然会看出画后石室之秘,所以我让你看看。可此一出后,请不要再入,这些……就让它永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