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虽然避开了正午的酷暑,但阳光依然炎热。程宗扬拔刀砍断一丛荆条,扯下来扔到一边,然后直起腰。
连绵的群山一眼望不到边际,那种辽阔的气势使他胸口满满地彷佛有一股气激荡着,直想长啸出来。
从南荒到苍澜,程宗扬也见过不少山,但眼前的大山与他以前见过的截然不同。
巨大的山体气势雄浑粗犷,坚硬的山脊犹如刀锋,裸露出大片的岩石。
山谷像用斧劈开,深邃而辽阔。山上石多树少,植被大多聚集在山谷中,树木虽然远不及南荒浓密,但高大挺拔,一棵棵直刺蓝天,远远看去彷佛要将整座山谷填平。
朱老头拢着手老气横秋地说道:「小程子,没见过吧?年轻人,阅历少,哪像大爷走南闯北,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 程宗扬道:「听你的意思,你知道这是什么山了?」
「那还用说!」朱老头指手划脚地说道:「大爷一眼就瞧出来───这是北边的大山!你瞧瞧这山……啧啧!那个大……不是唐国就是汉国,要不就是秦国!让大爷说,咱们到云水北边来了,板上钉钉!绝对没错!」
程宗扬黑着脸道:「总共六朝你就说了三个,敢不敢说得再宽点?」
朱老头陪着笑脸道:「小程子,你别急啊!下边就有村子,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这时传来一阵狗吠,一条小狗像鱼雷一样从荆枣间钻出来,尾巴竖得高高的,白绒绒的皮毛上挂满苍耳和枣刺,兴奋地跳着试图钻到女主人怀里。小紫叉起腰娇叱道:「脏死了!不许你过来!」
雪雪耷拉着尾巴打个滚,四脚朝天地躺在山路上,肚皮飞快地鼓动,一边吐出红红的舌头呼呼地喘气,一边转过头委屈地看着女主人。 「小贱狗,好狗不挡路知不知道?」程宗扬拎起小贱狗的耳朵,把牠扔到朱老头背上。
朱老头却没理会,他伸长脖子使劲抽鼻子,直道:「赶上了!咱们算是赶上了!村里正炖肉呢……哎哟!还是鸡……」
「老头儿,你这鼻子比狗都灵,隔着一道山梁都能闻出来?」
「走!走!赶快!」朱老头急吼吼道:「再晚就剩汤了!」
朱老头两脚生风,一路烟尘地往山下赶去。
有朱老头心急火燎的在前领路,三人在夕阳落山前终於赶到山脚。水声轰鸣间,一条大河从山岩间奔出,河道内遍布大大小小的岩石,湍急的河水在礁石上溅起雪白的浪花。河流被大山阻挡,在山脚转个弯,下游水势陡然变缓,在岸旁冲出一片乱石滩,那处村落就位於河边。村边筑着堤坝,虽然不高却有两丈多宽,看起来极爲牢固。
程宗扬原以爲这里只是小山村,走近才发现里面人声鼎沸,骡马成群。如果不是只有十几间夯土爲墙、茅草爲顶的草房,简直是一座热闹的小镇。
「紧赶慢赶终於到了,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张老哥,你也来了!」
「这位郑兄,是富平侯家的……」
「这位姓杨,四知堂杨家……」
「幸会幸会……」
村里乱哄哄的,不断有人寒暄问好。喧闹声中,一道尖锐的声音分外高亢,「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蹲在地上,袖子卷得老高,一手按着扣在桌上的陶碗,口沫横飞地叫道:「是龙是蛇,一把见分晓!」
桌边围着一群剽勇的少年,其中一个豪气干云地说道:「我来!押大!」说着甩出一只钱袋,几十枚银铢顿时滚出来。
「好咧!」那少年揭开陶碗,脸色顿时变得十二分难看,破口大骂一声,掐着手腕恨声道:「这臭手!活活该剁了!」
「义兄弟好手段!」周围的少年一片欢呼,彷佛打了胜仗一样。
程宗扬瞧着那瘦子有点眼熟,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些人博戏是一枚骰子赌大小,一翻两瞪眼,最简单不过,不一会儿就连赌几把。那瘦子小赢几把,又输了一把大的,又是一番捶胸顿足。那些少年兴致愈发高亢,程宗扬却是旁观者清。那瘦子虽然有输有赢,却是赢多输少。只不过他赢得十分小心,刚赢把大的,又输把更大的,让那些少年以爲自己手气正旺,兴致更高。就这样来来去去半晌赢了十几枚银铢,不显山不露水地小赚一笔。
瘦小子又输了一把,正龇牙咧嘴,外面忽然闯进来一人扯着嗓子道:「高智商!你不吃饭了!再赌!小心你的腿!」
瘦子赶紧从板凳上跳下来,苦着脸道:「冯哥,我这会儿正输着呢,你先歇歇喘口气,我再来一把,捞点本……」
「还捞本呢!给我走!」那人揪着小瘦子的耳朵把他扯出去。
周围的少年一片哄笑,笑声中没有多少恶意,倒觉得这小子虽然赌技不怎么样,但爲人甚是光棍,与众人气味相投。
程宗扬目瞪口呆,虽然他觉得那个被玛源叫走的小瘦子有点眼熟,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瘦子会是那个胖得吹皮球一样的高衙内!当初他见那小子被高俅宠得不成样,索性一脚把人踢出临安吃苦,却没想到会苦成这样!整个人都瘦脱形了,活活变了一个人,要是让护犊子的高俅看见,只怕生吃他的心都有!
高智商和冯源拉拉扯扯地走到没人的地方,冯源顿足道:「我的小爷!你就干点正事吧!我刚转个身,你就溜出来赌钱。」 高智商从袖里摸出钱铢,嘻皮笑脸地说道:「冯哥,这是孝敬您的。」
冯源的头摇得波浪鼓似的,「我不要。」
「冯哥,这钱是我自己挣的,一不偷二不抢,干净呢。」
「你啊,有钱自己买点吃的,看你瘦的……」冯源又嘱咐道:「千万别让哈爷看见啊!」
后面一声低咳,一个高大苍老的兽蛮老者从茅屋中出来,干巴巴道:「饭钱。」
高智商赶紧掏出银铢,哈迷蚩接过来慢吞吞道:「不许吃肉。」
高智商跟棍子一样站得笔直,「哈大叔,你放心!我连汤都不喝!全素!敢吃一口肉───」他拉起衣裳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划道:「你就把我腿打断!从这儿!」
忽然有人笑道:「你再比高点儿,都到腰上了。」
冯源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叫道:「程头儿!你……你怎么在这里!」
高智商飕地转过身,一脸惊喜交加,「师父!」
程宗扬朝哈迷蚩笑道:「哈大叔,辛苦了,这小子没给你找事吧?」
哈迷蚩干瘦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说道:「闹两天就安分了,一路上牵马劈柴,还算听话。」
冯源忍笑道:「衙内头两天满地打滚,嚷着要回家,哈爷给他灌了碗泻药,活活拉了几天稀,这才老实了。」
听到自己的糗态,高智商倒是满不在乎,涎着脸道:「那泻药甜丝丝的,喝了一碗还想再来一碗。师父你不知道,徒儿那几天拉得全是油!白花花肥嘟嘟的,上秤起码十几斤,足够山里人炒两个月的菜。」
「我干……小子,你还能再恶心一点吗?」
说话间,一个兽蛮大汉从茅屋中钻出来,庞大的身形险些把门框挤碎,脸上的青斑跳动着,露出狰拧恐怖的笑容,粗着喉咙叫道:「官人!」
程宗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吼了一声「闭嘴!」赶紧道:「老兽,你在屋里干嘛?」
青面兽老老实实道:「看鸡。」又一指高衙内,「免得他偷吃。」
朱老头攥着破碗挤过来,两眼冒火地说道:「原来是自己家的?我说这么香呢!来来!大爷先嚐嚐咸淡……」他倒是不见外,拿起勺子去盛汤。
青面兽忽然炸雷似的一声大吼,却是朱老头那一勺下去得狠了点,直接把一整只鸡都捞出来。
「哇呀呀!你给我放下!」 「我瞧瞧熟了没有……」
「放手哇!」
两人在屋里争得山响,程宗扬转头道:「咱们多久没吃肉了?」
小紫笑道:「好像有几天了。」
冯源道:「程头儿,你们这一路怎么了?把朱大爷急成这样?」
「那老头儿属黄鼠狼的。」程宗扬掏出钱铢,「再去买两只鸡。」
冯源摇手道:「不成不成,这地方没卖东西,有钱都花不出去,这还是路上刚逮的野鸡。」
「连卖鸡的都没有?这不是镇子吗?」
「这是邳家家奴住的山棚,平常都没人。」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在这里?」
「首阳山啊!程头儿,不是你让我们来看……」冯源压低声音,「那个生意吗?」
程宗扬想起来,「首阳山?汉国的?」
冯源小心道:「程头儿,是不是出什么事?我听人说你去南边,怎么到这里来了?」
程宗扬心里乱纷纷的,一时没有开口。居然是首阳山?剑玉姬曾说云如瑶被送到首阳山下的舞都城,但那婆娘的话能信一成都太多了,所以他决定亲自赶往建康,先面见云家几位当家的大爷叩头认错,再提求亲的事。不过剑玉姬说的首阳山他不敢扔到一边,借着石超提到的铜矿生意,先把冯源、高智商扔过来打探门路,又把敖润调来与他们会合,却没想到太泉古阵的传送门会在此地。
程宗扬定下心来,「我去了一趟太泉古阵───详细的你别问,先说说你们的经历。」
「成!」冯源打开话匣子从离开临安说起,滔滔不绝地说到进山。当初程宗扬吩咐过不让高智商骑马,好好磨练这小子一番,结果众人的行路都是以高智商的脚程爲标准,一开始的半个月可以说惨不忍睹,一天走不出十里路,程宗扬都从苍澜绕一圈回来,他们才刚到首阳山没几日。
铜矿的事他们打听过,据说官府正跟平亭侯邳家扯皮。邳家拿出地契,声称山上几万亩的坡地属於邳家的产业。但官府也拿出律令,称律法明文规定山林池泽都属於天子所有,要索回山地的所有权。邳家又称自己贵爲侯爵,邳家的产业属於平亭侯国,乃天子分封,便是郡太守也管不到侯国的事。官府则称侯国只享有税权,具体经营当由官府负责,侯国不得插手。爲此双方闹得不可开交,至於铜矿,现在根本没影。
冯源和哈迷蚩一商量,直接把高智商推出来让他拿主意。高智商哪里有什么主意?被逼得没门了,不知道在哪儿鬼混几日,打听出邳家每年趁着夏季涨水,都会遣人往山中伐木,除了自用以外,剩下的会就地贩卖。首阳山的铁杉木是造船的上品良材,邳家占了几座山谷,每年伐木数以万计,每到伐木季节都有不少商家乃至沿海的州郡前来购买。高智商把铜矿扔到一边,出主意说大伙儿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贩点木头也不算白来,於是就进山。
邳家在山里建了茅屋供伐木的家奴落脚,现在家奴都入山伐木,空房便留给外来的客商借住。比起晋、宋两国浓厚的商业气息,汉国要质朴得多,茅屋既然空着便一文钱不收,给客商白住,但相应的各种设施一概没有,全靠客商们自备。
程宗扬特意交代过,众人带的钱物没有高智商的份,每天的饭钱让他自己挣出来。高智商倒是光棍,一开始硬挺几天,撒泼耍赖不一而足,被哈迷蚩一碗泻药灌下立刻开悟,知道自己的小细胳膊拧不过兽蛮大爷的大腿,老老实实地每天牵马劈柴挣够饭钱。 高俅爲了这个干儿子,连亲儿子都没要,听说他去汉国,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做爲妥协,程宗扬同意他派人暗中保护,谁知道哈爷不答应,老兽人脾气上来,一顿乱棍把富安带的人全赶走,而且还告诉高智商这倒楣娃,因爲他走得太慢,连回去的路费都花光了,只剩下做生意的本金,一枚铜铢都不能动。从今往后不但要挣他自己的饭钱,一行人的口粮全得他出。
高智商被逼上绝路,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衙内的脸往裤裆里一塞,变着法子地弄钱。这小子真不笨,一路上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好歹撑到现在。
一只鸡被分成六份,每人再加一碗汤,虽然远远称不上丰盛,却是程宗扬这些日子吃得最放心的一顿。朱老头得了鸡屁股外加两只鸡脚,在墙角啃得不亦乐乎。
青面兽把自己那份一口塞进嘴里,在舌头上打个转,像吐鱼刺一样把鸡骨吐出来,一边意犹未尽地咂着舌头。最惨的要数高智商,连鸡汤都没嚐一口,只就着白水啃窝头,还要听那帮人使劲吧唧嘴。
程宗扬起身拍了拍高智商的肩膀,「徒儿,跟师父去散散步。」
高智商赶紧把窝头塞到嘴里,「成啊!我吃撑了,正好出去消消食。」
程宗扬默不作声,领着高智商沿着河堤走到村外才停下脚步。高智商拉起袖子在石头上抆了抆,讨好地道:「师父,你坐!」 程宗扬借着淡淡的月光打量他,「怎么瘦成这样?」
「是吧?我倒觉得这模样挺俊的。」高智商笑嘻嘻地道:「哈大叔说我身上全都是肥油,气血不畅,让我只吃青菜萝卜,把油都拉出来。」
程宗扬道:「大叔大叔,叫得还挺亲热。」
「我叫他大爷,不比我爹还高一辈?」高智商道:「叫声大叔,给我爹找个兄弟也不吃亏。」
「行啊,小子,知道爲你爹着想了。」
高智商嘿嘿笑了几声,「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总惹我爹生气,出来一趟才知道我爹把我养这么大不容易。」
「长见识了。」
「那当然。」高智商道:「师父,我得谢谢你。要不是出来这一趟,我还糊糊涂涂混日子。这几个月我觉得自己长了好几岁,有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我都恨不得打自己嘴巴。」、程宗扬失笑道:「不会吧?」
「会!怎么不会!」高智商道:「这么说吧,以前银铢在我眼里都不是钱,随便喝场花酒就得好几百。我现在才知道,一枚银铢能买一只鸡、两斤肉、五斤米、一小捆柴───够一家人一天用。在临安随便找个像样的粉头起码上百银铢,出来才知道有便宜的,路边的娼窠十几枚铜铢就能嫖一次。还有关扑,这边叫博戏,我们兄弟们掷骰子,一夜输赢几万银铢眼都不眨。到了外面我才见识到,爲了几个银铢,有些人能把狗脑子都打出来,说起来我的小心肝都乱颤。」
高智商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我爲了弄点钱用,眼都急红了,听人说小赌怡情,大赌发家,我寻思来发一个,结果头一次出千就被人逮住,要不是冯哥,我的腿都被人打折了。」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子,知道错了吧?」
「可不是嘛!」高智商咬牙切齿地说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出门找到卖骰子的,把身上的钱全拿出来,买了几个动过手脚的,然后天天练,走路也练,睡觉也练,现在不敢说想掷几点就掷几点,七、八成把握是有的。」他翻手掏出几枚骰子,叫了一声,「豹子!」
三枚骰子落在地上,转了几圈,最后是两个六,一个三。
虽然差了一点,高智商还是得意洋洋,「师父,还不错吧?」
程宗扬感觉自己对他的期望与实际情况有点不太一样,「你除了吃喝嫖赌就没别的事?」
「有!有!怎么没有!」高智商连忙道:「我每天牵马劈柴,按哈大叔的吩咐打熬筋骨───」他屈起手臂,「你瞧!瘦是瘦,净肌肉!哎哟,师父,你不知道,」
他压低声音道:「哈老头就是个变态!打我上瘾啊!少劈一根柴,逮着我就往死里打!」
「不是没打死吗?」程宗扬喝斥一声,提醒道:「他是爲你好,你别生哈老头的气。」
高智商露出一脸嘻笑,「师父,看你说的!我现在懂事了,知道谁是真的爲我好。老实说,头几天我做梦都想把哈大叔扒皮拆骨,磨成粉扔茅坑里,再拉泡屎在上面。过了半个月、,我发现我身上有劲了,睡得也足了,吃什么都是香的。不怕师父你笑话,以前我上个女人还要叫两名小婢扶着才舒坦,现在我一口气走十几里路都不会喘。哈大叔说我气血不足,再不打熬筋骨,人就废了,逼着我干这干那……
虽然累了点,可我知道他是爲我好。」
程宗扬从袖袋里拿出一条巧克力,「吃吧。」
「这是什么东西?嗯!嗯……好吃!」高智商狼吞虎咽地把巧克力都塞到嘴巴里,一脸幸福地咂着嘴,半晌才道:「这一口下去简直赛神仙啊。」
程宗扬看着於心不忍,又拿出一块,「接着。」
高智商用鼻尖闻了闻,然后小心收起来。
「怎么不吃了?」
「这东西我爹没吃过,这一块我给他留着。」
程宗扬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小子,你真开窍了?知道孝顺你爹了?」
高智商这次没嘻皮笑脸,他低下头,过了会儿道:「有一天,我们路过一座镇子,碰到有户人家刚死了男人。那家里什么都没有,只好把孩子卖了让人下葬。那孩子才六、七岁,被人拿绳子牵着一路嚎哭地走了……」他喘了几口气,「我那会儿在想,那孩子会不会遇上我爹那样的干爹呢?」
他眼巴巴地看着程宗扬,「师父,你说会不会?」
程宗扬沉默多时,转过话题,「说正事,铜矿的事你怎么看?」
高智商一抹眼睛,说道:「这事我想过,还是要靠官府。」
「这地方是平亭侯的封地,官府也不好插手吧?」
「我在城里认识了一帮少年,都是附近有名的游侠儿,他们说郡里要换太守,准备给新来的太守一个好看。」
「这和铜矿有什么关系?」
「这些游侠儿白天游猎,夜间聚在一起打劫路人,只不过倚仗邳家权势,州郡没人敢惹。听说新来的太守执法森严,他们多有忌惮,所以才要给新太守一个境内多盗的罪名,好教他去职问罪。不过以徒儿看,他们不犯事还好,一旦犯事不但邳家保不住他们,只怕连邳家也要得罪。事情一旦闹大,倒楣的一定是邳家。」
「所以你把宝押在新太守身上?」
「没错!邳家茏本地豪强,与郡中大族关系不浅。如果新太守把当地豪强得罪狠了,肯定要借助外来商人,到时候咱们程氏商会就有机会。」
以前高智商胖得脸都失去轮廓,这会儿程宗扬越看越觉得眼熟。这小子难道是高俅的亲儿子?屁事不懂的花花太岁对搞权谋这么有天分,从哪遗传的?
「我说过,这边的事由你作主,你尽管放手去干。」程宗扬拿出钱袋,「你要结交那些游侠儿,没有钱不行,我给你一些金铢,你拿去用。」
「用不着。」高智商笑嘻嘻道:「我要真输钱给他们,反而让他们看轻。那些游侠儿讲的是一诺千金,血性豪勇,我只要在旁边等,看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就行。」
程宗扬对首阳山铜矿本有自己的考虑,但见高智商信心十足,於是笑道:「好,我就看着你怎么做。」
高智商诚恳地说道:「师父,谢谢你。」
「小子,你说过了。」
「刚才谢的是刚才的事,这回是谢师父给我这个机会。」高智商道:「干爹对我是真好,生怕我被风吹雨淋;师父对我好,是敢让我独当一面。师父,我真是服了你,这么大的事你眼都不眨,一点都不怕我把事情办硒。」
「我现在告诉你,你若把事办砸了,立刻给我滚回临安,这辈子都不许出来。
小子,有压力了吧?」
高智商苦笑道:「还真有……」他挺起胸大声道:「师父放心,徒儿绝不给你丢脸!」
村子里人多眼杂,程宗扬没有拿出蛋屋,与冯源等人挤在茅屋里住了一夜。天刚亮便有人从村中跑过,一边叫道:「放树喽!当心喽!」一边用力敲梆子。
伴着震耳的梆子声,山里下来一群人,他们都是邳家家奴,穿着粗布衣服,肩膀的肌肉像鼓胀的肉球一样畸形发达。这些人带着钩竿、拿着绳索,走到堤坝后蹲下身等着。
村中行商也各自出来,离堤坝远远的在旁观瞧。
河流上游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接着一根一人多粗的木头从礁石上猛然跃起,凌空飞出数丈,重重落在水中,溅起漫天水花。木头带着从上游落下的冲势顺流而下,朝偃月形询堤坝撞去。石垒的坝身轰然一声,飞出一片碎石,巨大的冲击力使地面都微微一抖。
那些家奴立即伸出钩竿勾住树干,借着水势飞快地拖到堤坝下游的乱石滩上,然后用绳索系住树木,拖到岸边的空场上。
一根接一根的巨木不停冲下,那些树干都在三丈以上,重逾千斤,彷佛无数攻城锤撞击着石坝。起初程宗扬还疑惑石坝爲什么要修这么宽,现在才知道要不是坝体足够坚固,早就被接连冲来的巨木撞塌了。
那些家奴都是伐木的老手,在巨木冲下的间隙中飞快地挥起钩竿,把越来越多的木头拖到堤坝下游。另一帮人把绳索系在树上,像纤夫一样拖着树干。他们弓着腰,身体几乎伏到地面上,绳索深深嵌入肩头的肌肉中,低沉地喊着号子,把树干拖到岸上。
一个小吏模样的中年人一手拿着簿册,一边记下木料的长短大小,一边指挥家奴把木料拖到不同的地方;最长最大的木料堆在离河岸最近的地方,越往里越小。
最有技巧的还要数那些用钩竿分拣木料的匠人,他们要在树木撞上堤坝被弹开的一瞬间,准确地钩住树干。早一步,树干带着上游的冲力,一下连人带竿都被撞飞;冲一步,树干失去动力,漂浮着靠在坝边,再想拖动要花费十倍力气。上游漂的树木有时一次是四、五根,怎么避免它们撞在一起,找到合适的下钩角度,都需要精准的目光和技巧。
从上游漂下的树木都是树根在前,树梢在后,撞击时受力面积更大,拖曳时也不用担心滑脱。随着漂来的树干越来越多,那些匠人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巨大的树干顺流而下,带着雷霆万钧般的气势在小小的坝湾间互相碰撞,来回翻滚。他们光着膀子,浑身都被浪花湿透,但一个个眼疾手快,一钩挥出,绝不落空。奔涌的水花间,暴烈的巨木只要被钩竿搭住,立刻变得驯服,彷佛一头头巨鲸被竹竿牵引着冲上石滩。技巧越好,越能借用树干本身的冲力,让木料在乱石滩上尽可能地多滑一段,好让拖曳的同伴省些力气。
程宗扬原本准备天一亮就走,去城中与敖润会合,没想到这会儿看得出神。虽然只是伐木匠人借助河流运送木头,但奔腾的巨木带着浪花撞上堤坝,竟然有千军万马的气势。那些匠人犹如操戈的武士,在巨木撞击下寸步不让,牢牢守住脚下的堤坝,娴熟的技巧令人叹爲观止。
此时意外突生,两根铁杉木从上游飞下,在空中撞在一起,其中一根突然竖起来,树根在坝上一撞,巨大的树身猛然越过堤坝,飞到岸上。一名匠人躲闪不及,直接被树木卷走,树干在地上滑出数丈,带起一片尘土,几乎撞到茅屋上。
钩取木料的匠人中传来几声哭腔,「黑娃!黑娃!」
「钩紧了!别松手!」
「别乱跑!稳住!稳住!」
木料正不断漂下,稍有延误就会在坝下堆积。一旦坝湾被树木填满,再漂下来的木料就会直接弹飞,后果难以预料。因此那些匠人再心急,也只能留在坝上等着接够今日的数目。
围观的商人们发出一片惊呼,等尘埃散去才发现那名匠人被压在树下,根本看不出形状,只有一股混着泥水的污血汩汩流出。那名小吏摇了摇头,「今年伐山头一天就死人,晦气。」又拿出一枚竹简刻了几道。
众人又惊叫起来,却是那匠人的手里还握着钩竿,被树干撞上时钩竿飞出,从远处一名旁观的商人胸口穿过。那商人叫都没叫一声,就死得不能再死。
几名少年呼啸而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把那商人剥得一干二净,然后抢过他的行囊打马出了村子。
小吏顿足大骂:「义纵!连死人的钱也抢!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昨晚与高智商对赌的少年扬声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此乃天降横财,自当捷足者先得!」话音未落,一群少年已经冲进山林,只留下一串肆无忌惮的大笑。
那些商人终於反应过来,群情激愤地围着小吏讨要说法。小吏面无表情,只如实把事情记录下来,对众人的诉求置若罔闻。
程宗扬道:「这小吏怎么看着不像官府的?」
冯源道:「他是侯国自设的官吏,其实是邳家的家臣。」
问了一下,程宗扬才知道汉国的王侯可以自辟僚属,管理自己的封国,比起宋国的爵位来,权力不是一般的大,难怪汉初的侯爵如此贵重。
程宗扬没心情再看下去,他们采购木料只是幌子,也无心再看交易过程,对冯源交代几句便赶往舞都。
第二章
敖润正在舞都,他们在外面需要时时与商会联系,一行五人之中,哈迷蚩和青面兽是兽蛮人,不好单独行动;冯源是法师,体力不济丄局智商更不用提,敖润只好留在城中来回传递消息,还要安抚富安等人───富安带着十名可靠的禁军士兵来护卫衙内,虽然被赶走了,但谁都不敢回去,留在舞都也算离高智商近点,说起来好给太尉有个交代,至於能不能派上用场只能听天由命。
程宗扬自从进入苍澜就与临安失去联络,现在虽然遇上冯源,但冯大法对临安的情形也所知不多。敖润手里有林清浦炼制的龙睛玉,能主动联系林清浦。这东西程宗扬也有,但进入苍澜就失效,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辐射。
程宗扬的当务之急是与临安恢复联系,向夷陵的分号传讯,让他们赶赴苍澜与莫如霖等人见面,同时告诉武二和小狐狸他的下落,免得他们瞎等。
舞都在首阳山下,程宗扬讨了冯源的马匹,带着朱老头和小紫一路疾行,刚过午时便赶到城中。
舞都的城池气魄宏伟,单论面积不逊於六朝知名的大城,但少了许多繁复华丽的装饰和精美的曲线。官衙的屋檐普遍很大,却极少有飘逸的飞檐,而是质朴的直线厚厚地压在梁上,檐下排列着圆形瓦当,上面绘制各种云纹、禽纹、兽纹、虫纹、花鸟纹和文字图案;下方则是巨大的木柱,柱身通体刷漆,庄重而又沉稳。
比起临安寸土寸金,舞都要空旷得多,城内还有大片荒地,显得地广人稀。路上往来的多是牛车,道路都用黄土垫过,印着深深的车辙。无论是行人还是纵马飞驰的少年,大都挎刀佩剑,看得出民风剽悍,尚武之风极盛。
敖润没有住在客栈,而是富安等人合赁一处民宅落脚。汉国的民居普通许多,多是黄土夯实的墙壁,抹光后刷上白灰,屋顶大多苫草,偶尔有几间用上瓦片。
程宗扬赶到时,几名汉子正抱着成捆的茅草和泥苫补屋顶。敖润蹲在一棵大槐树下,正咬着手指屏息运气。
程宗扬纳闷地问道:「干嘛?」
「别吵、别吵!这个字我快想起来了……」敖润绞尽脑汁地拍着脑门,忽然呼地站起来,「程头儿!是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程宗扬拿过他手中的木片,上面是几行墨写的隶字,「什么东西?」
「里正给的,说是官府下令让外来户填好姓名、籍贯、住址,一份挂在门外,一份交给官府。」
「那就填嘛。」
敖润吭哧两声,臊眉搭眼地低头小声道:「不识字……」
「那你拿着瞎球磨啥?富安呢?」
房顶跳下来一名汉子,笑道:「富管家喝醉了,还没醒。」
程宗扬笑道:「大清早就喝上了?」
「昨晚昨晚!」敖润赶紧道:「昨天富哥过寿,哥儿几个摆了一桌酒席,结果心情一来就喝多了。」
那汉子抱拳地向程宗扬行了一礼,「卑职禁军左虞侯刘诏,这位想必就是程员外了?」
听到员外,程宗扬想像出自己戴着八角帽,腆起肚子一步三晃的乡绅老爷模样,赶紧道:「出门在外,哪里还讲究这些?刘虞侯如果看得起我,咱们以兄弟相称。」
刘诏放松下来,笑道:「难怪敖大哥总夸程头儿,说程头儿男儿本色,半点架子都没有。」
程宗扬打个哈哈,「自家兄弟,都别客气。老敖拿笔,我来填。路引都带了吧?」
高俅私下派人出来当然不会打着禁军的名号,连富安等人在内都用程氏商会的名头,每人都有一份路引,写明身份来历,甚至还有几份空白文牍盖着宋国官印,相当於官方认可的身份证。
程宗扬对着路引一挥而就,富安是商会的执事,冯源是帐房,敖润等人都是行里的脚夫、护卫,两名兽蛮人则是商会的力役。
看到自己被填个马夫,朱老头不高兴了,「大爷走南闯北,到哪儿都得尊称大爷一声马倌,小程子,给大爷改改、改改!」
「弼马温行不行?」程宗扬一边说‘边改成马倌。他到六朝才开始接触毛笔,随着修爲日深,运笔也愈发圆转如意,虽然没临过碑帖,但有模有样了。
抄完后让人送到里正处,敖润才道:「程头儿,你怎么来这儿?昨晚我才跟商会联络过,他们还说你在夷陵。」
程宗扬放下笔,「能和清浦联络吗?有几件事我要交代一下。」
敖润道:「程头儿,这边。」
虽然是一间茅屋,但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是专门安置的静室。敖润拿出一面玉牌,「林先生吩咐过,只要接到玉牌传讯,半个时辰内必会施术联络。」
程宗扬点了点头,盘膝坐下,一边道:「我是从太泉古阵直接过来的。」他止住敖润的讯问,「这件事不要声张。」
敖润呼口气,^「太神了!怎么弄的?」
程宗扬道:「我要知道就好了。」
敖润赶忙道:「程头儿,正好你来了,有件事我正发愁怎么禀告你。」
「什么事?」
「我在城外见到云家的人。」
程宗扬神情一动,坐直身体。
「我在建康待那么久,虽然连云府的门都没进,但云家进进出出的,多数人我都眼熟。那人是云家一名护卫,前天在城门处打个照面,我还纳闷他怎么也来舞都,转念一想,会不会是云家在这儿也有宅子?」
程宗扬的心抨枰直跳,「没认错吧?」
「没错!我悄悄跟上去,见到一辆马车,虽然没有旗号,但随行的人有好几个我都见过,是云六爷身边的护卫。」
把敖润调到舞都果然是来对了,程宗扬问道:「知道他们是去哪里吗?」
敖润道:「我不敢跟得太紧,远远盯着进了城外一处大宅,我打听过,说是云家的产业。」
这时室内闪过一抹波光,程宗扬道:「这件事一会儿再说───准备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敖润答应一声,退出静室。那面水镜已经成形,微微闪动的波光间显示出一张沉静中略带羞涩的面容。
程宗扬不禁笑起来,他身边有吴战威、敖润这样的粗豪之辈;有祁远、徐君房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外场人;有秋少君那种大智若愚,万物不萦於心的逍遥之士,还有孟非卿、武二郎那样的猛人;有秦会之、高俅那样心智深沉的权谋之士;还有小侯爷那般的风流人物,更有朱老头那种死不要脸的老家伙。只有林浴浦像邻家的大男孩,虽然已身处核心,但时不时还会脸红。
林清浦看到是家主,心神激动之下水镜一阵乱晃,险些中断法术,他连忙敛神入定,镜中又显出一人,却是秦会之。
秦桧揖手爲礼,淡淡道:「家主。」口气虽然平淡,那丝欣慰却隐藏不住。
程宗扬笑道:「会之你好,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秦会之道:「家主自从进入苍澜便再无消息,没想到去了舞都。不知小侯爷等人可好?」
「今天传讯就是爲了此事。」程宗扬知道林清浦的水镜术维持不了太久,简单说了自己与莫如霖等人达成的协议,然后道:「你立即派人去苍澜与徐君房交接,如果他的伤势允许就尽快接来。告诉小侯爷我已脱险,小紫也在这里,让他尽管放心。」
秦会之二记下,然后道:「半个月前属下已经派人前往夷陵寻找公子。」
程宗扬皱眉道:「出了什么事吗?」
「入夏以来粮价腾贵,多家粮行拿纸钞前来兑换好筹措钱币应付粮价,当时库中金铢几近告罄,幸好长伯送来一笔金铢才解了燃眉之急。」
「吴三桂哪来的钱?」
「是江州出售水泥的款项。」秦会之道:「江州如今每月产水泥十五万石,除去自用,每月往外销售近九万石,可获利五万金铢。」他停顿一下,压低声音道:「上个月晴州一间脚行一次运走五万石,用的是黑魔海的凭证。」
黑魔海还挺有钱啊!当初与剑玉姬签的协议,黑魔海每年代理的份额保底是二十万石,上限爲一百万石。原以爲他们能保底就不错,没想到一次就运走五万石。
照这样的规模,江州一年出产的水泥除去自用,还不够他们一家的份额。
「属下已经派人调查那间脚行,不日便有回信。」
「不用查了,剑玉姬既然敢用这家脚行就不怕别人去查。」程宗扬把心思放在最关心的问题上,「粮价涨得很厉害吗?」
秦会之道:「今春多处大旱,据说连晴州也要欠收,市面上的交易量只有往年两成。」
王茂弘曾托他囤积粮食,助晋国度过粮荒,如今还没到夏收粮价就开始暴涨,情形大是不妙。程宗扬沉吟片刻,吩咐道:「把各地的情形尽快发来。」
「是。」秦会之丝毫不敢耽误,又道:「另一件事是属下刚接到消息,神霄宗三位仙师先后出关,已经前往江州爲宋主兴建道观。」
太乙真宗出面,江州与宋国私下达成协议,由江州提供场地爲宋主建一处道观,算是给宋国弥补面子。没想到神霄宗竟然插手其间,直接在他的腹心之地埋下一枚钉子。程宗扬听到这个消息要多腻味就有多腻味,偏偏没办法翻脸。
干脆谁都别闲着!程宗扬道:「派人去太乙真宗还有唐国的娑梵寺,就说江州士民崇佛好道,请他们到江州兴建寺庙道观,土地全部白送───如果盖庙需要水泥,一律半价!地方都选在城外,离江边越远越好!」
秦会之冲疑道:「长此以往未必是好事,还请家主三思。」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过眼前这一关。」程宗扬道:「神霄宗未必不敢出手,让孟老大多小心些。」
「属下明白。」
程宗扬看了正在运功的林清浦一眼,「临安情形如何?捡重点说。」
「武穆王府已经开始重建,因爲资金吃紧,如今只是缓建。各处钱庄均已开业,陆续有商家前来兑换,钱铢虽然不多但不无小补。关於晋国的粮食,祁远有封书信,我便让人传去。」秦会之露出一丝笑意,「雁儿姑娘和兰姑等人都好,只是挂念公子,一直问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程宗扬心头一暖,笑道:「我给她带了件礼物───奸臣兄,还有你的。我暂时不回临安,派人来一趟吧。」
「是。」秦会之说完,林清浦的法术也到尾声,水镜渐渐消隐不见。
程宗扬起身踱了几步。秦会之的能力毋庸置疑,临安事务虽然繁多,想必也能应付。事后再看局势更加分明,宋国执意对江州用兵的只是少数,贾师宪等於是被宋国上下联手坑了,其中甚至有宋主从中推波助澜,打击贾师宪在军中的势力。
如今江州暂无外患,正是高速发展的时期,有孟老大坐镇,神霄宗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唯一值得忧心的是粮食,晋国欠收、宋国欠收,连晴州也欠收,一旦出现饥荒只怕就要内乱。六朝平均亩产不过一、两石,上好的田地亩产也不过四石,折下来才四、五百斤,不及后世三分之一,可惜他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随手一点就把稻种都换一遍。
程宗扬推门出来,「老敖!备马!」
敖润应了一声,牵着马匹出来。
「汪汪!汪汪!」这时传来狗叫,却是小紫让人打水,把雪雪丢在木桶里洗澡。
雪雪的两只小爪子趴在桶沿上,使劲想跳出来,可惜腿太短,扑腾半天也没爬出来。
程宗扬过去抱住小紫,在她耳边道:「瑶儿可能在这里,我去看看。」
小紫递给他一截绳子,「拿好。」
「干什么?」
小紫笑道:「云家如果不肯,就把你的瑶儿绑来好了。」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把绳子扔到一边,心里叹口气,他知道真正的麻烦现在还没开始。
「在家乖乖等我,别乱跑。」程宗扬提起声音道:「出去打野兔吃,有人来吗?」
朱老头狂奔出来,「我!我!」
程宗扬与敖润纵马出城,向东不远便看到一条大河。敖润在舞都也没闲着,对城中情形早已打探清楚,指点道:「这是舞阳河,是从首阳山流下来的。山上伐下的树木紮成木排就从这河里放下。再过一个月到伐木旺季,河里的木排一条接一条,能盖住半个河面。」
程宗扬指着舞阳河两岸,「这些不是邳家的封地吗?」
「河岸要筑堤、淤田,一家办不下来,因此河道和岸旁一百步内的土地都属於官地。」
程宗扬见过山中钩取浮木的情景,当时还奇怪爲什么不把树木直接放到下游,而要冒险拖到岸上。现在才明白出山的河道属於官府所有,如果不捆紮成木排做爲货物出售,放到下游就成了漂没无主的物品。
程宗扬道:「汉国倒是公私分明。」
敖润道:「这里面的道道老敖也弄不明白,不过老敖听平亭侯的小家臣发牢骚,说封侯虽然光彩,但侯国是天子分封,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就能除国。要说稳妥,还不如地方上的豪族举个孝廉舍的能长保富贵。」
程宗扬道:「豪族也怕破家啊!别说太守,就是县令也惹不起。」
朱老头嘿嘿一笑,「要不地方的豪族都挤着举孝廉呢!」
「老头儿,你对这些也挺熟?」
「那可不!」朱老头吹着胡子道:「大爷以前也举过孝廉。」
程宗扬微笑道:「举上了吗?」
朱老头脸都不红地说道:「差一点,就差一点。」
「我还想过当皇帝,只差一点就当上了。」
「哎哟,小程子,这事你也干过?」
「就你还皇帝?」
朱老头笑咪咪道:「可不就差一点嘛。」
程宗扬没搭理他,「老敖,到了吗?」
敖润举着马鞭道:「过了这片林子就是!」
片刻后程宗扬望着面前的建筑,一脸震惊地说道:「老敖,这是你说的大宅子?」
敖润笃定地说道:「没错!就是这儿!」
「乱扯吧?谁家的宅子建成这样啊丨‘」
前方是一条宽近三丈的壕沟,沟中水只放了一半,单是露出的沟沿就足有一人高,水下隐约能看到一排排削尖的木椿。壕沟后是一道长五百步的高墙,墙上每隔一百步建有一座碉楼,楼间设有栈道彼此相通。四角各有一座十几丈高的望楼,大门前还有儿臂粗细的铁链悬着一座吊桥。
「这是宅子吗?都赶上城池了!」
敖润挠了挠头,「汉国乡下的宅子都这样。」
「这叫坞堡!」朱老头口沫横飞地说道:「汉国的地方豪强都喜欢盖这种宅子,看见粮仓没有?起码能盛十万石粮!里面金山银山丝绸山……啧啧!我说小程子,你要打下一座就发了!」
「疯了吧!」程宗扬喝斥一声,呆着脸看了半晌,喃喃道:「汉国的水泥代理权绝不能给一家,这市场太大了……干!单是这一座坞堡就能卖出去十万石!」
敖润翘起大拇指,「怪不得是程头儿!看在眼里就是生意!老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茬。程头儿,老敖跟着你是对了!」
「你是拍马屁吗?」
敖润愤然道:「程头儿!你可以骂我,但不能污辱我!老敖虽然不识字,却是有骨气的!拍马屁这种事我能干吗?我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
「别嚷!有人。」
墙上隐约出现几道人影,似乎往这边张望。
敖润道:「程头儿,我去打个招呼。」
程宗扬拦住他,「不用,我自己去。」
朱老头眨巴着眼睛道:「咋的?咋的?不是说好弄兔子吃吗?」
程宗扬策骑驰到壕沟前,然后跳下马扬声道:「晚辈程宗扬,特来拜访云六爷。」
墙上一阵骚动,接着吊桥轧轧放下,一名护卫纵马出来,拱手道:「果然是程少主!」
程宗扬讶道:「你认识我?」
那名护卫笑道:「小的曾在临安见过少主一面,刚才远远看见,已经派人禀知三爷。」
程宗扬心头一喜,「云老哥也在?」
远处一声干咳,程宗扬抬眼看去,只见云苍峰负手站在门洞内,不等他近前,云苍峰就板着脸道:「程小哥若是来替小侯爷做说客,便请回吧。」
一见面就打一个下马威,程宗扬苦笑道:「云老哥且莫生气,小弟这次来跟小侯爷倒没关系。」
程宗扬这么一说,云苍峰的脸色更加难看,一甩袖子便扬长而去,直接把他当成空气。
程宗扬悔得肠子都青了,都怪他当初好死不死拿小狐狸背黑锅,云家几位到现在还以爲是萧遥逸干的好事,如果他来替小侯爷当说客,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看。出了这样的事,小侯爷还像没事人一样,云家几位更加窝火。
程宗扬从鞍旁摘下背包,紧追几步跟在云苍峰身后,笑道:「云老哥,多日不见,小弟天天都挂念你。」
「哼!小侯爷仗着自己的身份就不把我们云家看在眼里,以爲我们云家是好欺负的吗?」
「云老哥消消气,这件事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云苍峰余怒未消,「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可我也不怕你知道,萧家干出这种没良心事,小侯爷要不来磕头认错,我云家跟他们兰陵萧氏绝不算完!」
程宗扬暗道:我不是来了吗?要是磕头认错就行,我立马给你磕───虽然这件事是瑶丫头主动的,可打死都不能说,只能说是他的不对。天地良心啊!谁能想到瑶丫头就怀上了呢?
程宗扬陪着笑脸道:「云老哥,你云游天下,见惯奇珍异宝,小弟这次得了几件好东西,想请老哥掌掌眼。」
云苍峰皱眉道:「真不是爲小侯爷来的?」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真不是。」
云苍峰跺脚恨声道:「气死我了!来人啊!请六弟来!我们云家不灭掉萧家,势不罢休!」
「云老哥等等!咱们先看过东西再说!」
云苍峰咆哮几声,忽然压低声音,「姓萧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云家也要脸面的,再拖下去只能翻脸。」
「云老哥放心,我这次来就是要解决这件事。」程宗扬道:「无论如何也要让各位满意。」
「你怎么解决?姓萧的当了缩头乌龟……」
云苍峰还未说完,一名护卫匆匆进来,「三爷,六爷有请。」
云苍峰顾不上多说,「我去见老六,你在这里等着。」
第三章
云苍峰快步离开,程宗扬只好在厅里等,没想到足足等了两倘时棂,:碗茶沏都喝得没味还不见人来。程宗扬连午饭都没吃,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但他心里更急的是云如瑶。瑶丫头未婚小产,云家几位兄长就是再宠她也免不了一通教训。她的身子本来就弱,再加寒毒的威胁,不知道这段日子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她此时就在堡内,近在咫尺,程宗扬再也坐不住,索性起来走动几步。门外八名护卫十六只眼睛盯着他,程宗扬不敢大模大样地去找云如瑶───那不是来赔礼告罪,是千里迢潘来打云家几位爷的脸。程宗扬再着急也只能等,还不敢埋怨,顶多在门口晃两步,翘首盼望云老哥赶紧开恩来叫他。
坞堡内只有一条主路,两侧成排的房屋井然有序,看规模足以容纳上千户。靠近坞墙的位置辟有菜地、鱼塘,还有饲养禽畜、马匹的棚子,比起一般的小型城池也不逊色。如果有风吹草动,堡门一闭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即使被围困一年半载也能支撑下来。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敖润来过两趟,但除了大眼瞪小眼,谁都没辙。程宗扬悄悄问,一「老敖,当初让你带的信给云三爷了吗?」
「我一登门就让人像跟狗一样撵出来,压根儿没见着云三爷。程头儿,你说过只能让云三爷亲启,我不敢让人代交。」
程宗扬也知道云苍峰没见到那封信,否则不会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他叹口气:「自作孽不可活啊!行了,你先回去吧。让朱老头留下。」
敖润不放心地说道:「他行吗?万一那个……咱们也好冲出去。」
「冲个屁!瞧瞧这墙多高,门一关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程宗扬道:「放心吧,大不了挨顿臭骂,顶多再打一顿,总不会把我拉出去砍了。」那瑶丫头还不做了望门寡?
云家总算没让他等到天亮,敖润刚走就有人来请程宗扬入内。
大厅内点着几盏树状油灯,旁边一顶新铸的博山炉正袅袅吐出香气。云秀峰凭几而坐,神情冷峭;云苍峰的脸阴得像要下雨,狠狠瞪他几眼,又无可奈何地翻个白眼。
程宗扬心头雪亮,云家这两位商议这么久,八成已从他的那番话中猜出真相。
他犹豫要不要给大舅子跪一个好表表诚意,云秀峰首先开口,淡淡道:「听说程少主得了几件好东西?」
「正是。」程宗扬打起精神堆起笑脸道:「第一件是一盏灯。」
他打开背包取出一件细长的物体,在下方微微一旋,顶部洒下一片明净的银辉,满厅的油灯都黯然失色。
程宗扬托在手中说道:「此灯无烟无味,光芒四射,而且不用灯油,经久耐用。
此灯在手,往后夜间书写文牍、翻阅卷籍就方便多了。」
云秀峰轻蔑地~一笑,「取夜明珠来。」
不多时,一群家仆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锦盒。十几名家仆站成一排,依次打开锦盒,转眼间十几种不同的珠光交相辉映,使整座大厅都浸浴在明彻的珠辉中。
这种夜明珠一颗就价值万金,席间随便拿出十几颗,云家的豪富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夜明珠比起灯泡来,亮度还差了点。程宗扬也不说话,只慢慢旋动按钮。
只见手中的灯光越来越亮,直到整座大厅都亮如白昼,把那些夜明珠的光芒全压下去。
程宗扬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只老老实实地把台灯放在案角,然后道:「第二件是一间屋子。」
他取出一个蛋形物体,轻轻一旋,蛋壳喀的一声分开。在众目睽睽之下,顷刻间一座灰色房屋便出现在大厅内。
云秀峰与云苍峰不管是真是假,眼神原本都冷厉得跟刀子一样,但看到他手中凭空出现一座房屋也不禁爲之动容。
程宗扬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把偌大的蛋屋放在一盏油灯上,灯芯微微一沉竟然没有熄灭。蛋屋的外壳虽然是金属制成,但屋体密度显然比空气还小,占据半座大厅的房屋轻若无物,就那么悬浮在灯焰上。
程宗扬松开手,拱手道:「六爷、三爷请看,这房屋不仅轻若鸿毛,而且风吹不入,水浸不透,火烧不伤,便是寻常的刀剑砍上也不会丝毫毁坏。里面一厅两室,各有桌椅,足以容纳十余人住宿。」
程宗扬打开屋门露出里面的结构,「而且外面的光线可以透入,屋内的光线却不会透出去。」说着程宗扬晃动屋体,隐隐能看到下方油灯的光焰,接着他把那盏台灯放到屋内,外面却看不到丝毫灯光。
「机关设在屋内,轻轻一动便可收起。」程宗扬把轻飘飘的房屋放在地上,找到里面的蛋壳轻轻一拧,坚逾钢铁的屋体像流水一样收入壳内,然后喀的合紧,恢复成不起眼的蛋形物体。
云秀峰和云苍峰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里的蛋屋。程宗扬双手捧着蛋屋,恭恭敬敬放到云苍峰面前的几上,说道:「云老哥性喜游历,身边有这座蛋屋,当能提供一些方便。」
云苍峰咳了一声正要开口,云秀峰已冷冷道:「大开眼界啊!还有吗?」
程宗扬也不言语,接着取出一枝笔状的物体,「这是一件防身的物品,哪位兄弟……算了,还是用牲畜吧!劳烦各位把我的马牵来。」
「用不着。」云秀峰冷冰冰道:「雷奇。」
屏风后走出一名汉子,身材不高,筋骨却极爲坚实,气息内敛而深沉,一看修爲便不低於六级通幽的境界。六级修爲在六朝已属於凤毛麟角,但以云家的财力,请来一位也不是难事。
「在下雷奇,练的是横练功夫。」他扯开上衣,露出胸口一道伤疤,「曾有人用珊瑚铁制成的短剑行刺家主,被在下用身体挡住。」
这是什么怪物?程宗扬忍不住道:「连珊瑚铁都刺不进去吗?」
「珊瑚铁制成的短剑,便是三层铁甲也能刺穿。在下筋骨再硬,自然也抵挡不住,但短剑刺进寸许就被在下用肌肉夹住。」雷奇漠然道:「那名刺客到死都没把短剑拔出来。」
程宗扬听明白了,这意思是他手里的东西还不到一掌长,不管是什么神兵利器都不用拿出来献丑了。
「这件防身物品和其他兵刃不同,并无锋刃。」程宗扬一脸爲难地说道:「即便阁下有横练功夫,还是不碰爲好,这东西……实在太危险了。」
雷奇傲然一笑,抬掌拍了拍胸口,发出金铁撞击般的声音,「请!」
「不行。」程宗扬摇头道:「离心脏太近,只怕会出人命。」
雷奇挑起大拇指,「如果少主能一刀捅死我,雷某只会赞一句:程少主英雄好汉!」
程宗扬看着他的手指,忽然道:「麻烦雷兄把手竹抬起来。」
「少主以爲雷某的罩门在腋下?」雷奇露出戏谑的神情,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臂,「程少主尽管来试。」
「再麻烦雷兄伸出小指。」
雷奇虽然疑惑,还是依言伸出小拇指。程宗扬拿起那根小小的物体往他的指尖伸去。厅内传出几声低笑,都觉得这位程少主有些装神弄鬼。
雷奇哈哈大笑,「少主可是要先试试雷某修爲深浅?」笑声未落,那枝物体在他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触,笑声便戛然而止。雷奇满面的笑容都僵在脸上,接着直挺挺向后倒去。
旁边的护卫呼的围过来,惊讶地看着雷奇,随即有人叫道:「头发!看他的头发!」
雷奇本来束在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散发出烧焦般的气味。他口吐白沬,手脚微微抽搐,裤裆明显湿了一片,看起来凄惨无比。
有眼尖的立刻叫道:「是雷法!这东西里封印有雷法!」
众人再看向程宗扬手中那根细长的物体,都露出几分敬畏。以雷奇的修爲,被那件东西在小指头上一碰就被打得昏迷过去,即便里面封印的是雷法,也不是一般的雷法。
程宗扬把那小小的电击棒举过头顶,向云秀峰施了一礼,然后毕恭毕敬地放在他面前的几案上。
云秀峰面无波澜,淡淡道:「确实是好东西。」
「这些是小弟特意找来的,专门送到府上。」程宗扬暗暗吸口气,「做爲如瑶小姐的聘礼。」
「住口!」云秀峰虎着脸道:「都出去!」
周围的家丁、护卫不言声地退出大厅,关上大门。云苍峰亲自插上门闩,然后取出一面玉佩轻轻击碎,一座无形阵法笼罩在厅内,隔绝厅中的声音和光线。
云秀峰寒声道:「程少主,是你干的?」
程宗扬满脸惭愧地说道:「都是小弟一时冲动……」
云秀峰拍案道:「姓程的!你干的好事爲何还要假冒他人的名姓!说!你是不是花言巧语骗了我家小妹!」
「都是误会!我本来是开个玩笑,结果弄假成真───别拔剑啊六哥!」
云秀峰一剑把案角斩下半截,厉声道:「你明明知道此事,爲何拖到此时才厚颜无耻地登门?」
云苍峰打圆场道:「程小哥爲寻找这几件宝物,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三爷都给梯子了,程宗扬赶紧往上爬,「没错!小弟自知罪孽深重,寻常的聘礼根本不足以赎罪,因此小弟远赴太泉古阵,千难万险才找到这几样东西,随即奉到府上。」
「太泉古阵?」云秀峰厉声喝道:「姓程的!你想让我家小妹没过门就守寡吗?」
程宗扬连忙道:「小弟这片心意天地可表,以后再也不随便冒险。」
锵银一声,云秀峰丢下长剑,没好气地说道:「你想找死尽管去死,但不要连累我家小妹。」
程宗扬的一颗心终於放到肚里,笑道:「六哥,你放心,我不会辜负如瑶姑云苍峰这时道:「木已成舟,生米都煮成熟饭,我们也没什么好说。不过你这么久却连句话都没有,做事太不周到!」
程宗扬苦笑道:「小弟早早就派人拿书信见三哥,可那个没用的东西连门都没进去。」
云秀峰和云苍峰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云苍峰道:「以前的事就不说,你既然见过如瑶,多半知道她与我们云家其他人不一样,一是体弱多病,另一个是身份有些……」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无论如何,小弟都不会辜负如瑶小姐。」
云秀峰容色稍霁,举杯饮了一口,说道:「既然如此,你这几件聘礼就罢了。
我们云氏在宋国的产业就做爲如瑶的陪嫁,另外在临安购处园子给如瑶。」
程宗扬知道晋宋有厚嫁的风俗,但没想到这么夸张,这陪嫁不是几万金铢的事,而是遍布宋国大大小小几十处商行,小狐狸如果知道陪嫁这么丰厚,恐怕挤破头也要把云如瑶娶回去。
「买房子不是男方的事吗?」程宗扬逍:「小弟在临安也有点产业,足够如瑶姑娘安身。」
「如瑶体弱好静,你的武穆王府地处闹市,那怎么成?」云秀峰道:「在西湖边找处合适的园子。唔,若是你想定居汉国,这处坞堡便做爲嫁妆吧。」
「不用不用,园子我自己买就行,陪嫁的产业也用不了那么多。」
开玩笑,陪嫁那么多,都超过他的产业了!不管晋宋的风俗如何,这一点他实在不好接受,不知道的还以爲他嫁到云家。
云秀峰怫然道:「那怎么成?如瑶嫁给你是做正室,嫁妆少了怎么像话!」
程宗扬心里格登一声,最大的麻烦来了。
云秀峰目光如炬,见程宗扬神情微变,双眼便扫过来。他慢慢放下茶杯,开口问道:「怎么?」
程宗扬最大的隐忧不是怎么娶云如瑶,而是娶过来怎么安置。以云家对这位小妹妹的宠护,他要说娶来当妾,云家几位大爷敢当场咬死自己。如果云如瑶当正妻───月霜呢?小紫呢?让月霜当妾,别说月丫头愿不愿意,星月湖八骏也不会放过他啊!云家的哥三个,星月湖那帮猛人足足七个!
还有死丫头那边,小紫唯一不会欺负的也许就是月霜,如果把她们姐妹都娶爲正妻,来个两头大,八成还能勉强相处。再加一个云如瑶……不用三头大,他的脑袋就有三个大。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如瑶姑娘过门当然是做正妻,只是小弟还有一房未过门的妻子……」
砰的一声,云秀峰把茶杯摔得粉碎,拂袖道:「送客!」
云苍峰的脸色也极爲难看,但还是把程宗扬送出坞堡,临到门口时,他吐出一个字,「谁?」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月霜……还有紫姑娘……」
「禽兽!」云苍峰带着三百多斤的怒气转身就走,大门还没关上,里面蓦然传来一声娇叱:「什么?是那个混帐!都让开!让姑奶奶砍死他!」
干!云丹琉!
程宗扬倒不是怕她,可这状况被她逮到,打得再狠也是白挨,於是二话不说,朝马背上狠抽一鞭,让坐骑空鞍跑远,然后一头扎进林中。
木制的吊桥蹄声暴起,一匹红鬃烈马狂奔出来。云丹琉一手提着大刀,一手举着火把往地上的蹄印一照,便追了上去。
程宗扬揉了揉胸口,这丫头实在太暴力了,拿那么大的刀追自家嫡亲姑父干嘛?
几名护卫骑着快马匆忙跟出来,显然是怕云丹琉出事。又过了片刻,门洞里一阵响动,只见朱老头被人揪着衣领像丢垃圾一样丢出来,屁股上还挨了几脚。
朱老头连滚带爬钻进林子,一见程宗扬就叫屈,「小程子,不是说好吃兔子吗?
咋回事了?哎哟……大爷这腰……」
程宗扬道:「别腰了,咱们连马都没了。」他看看双脚,「得,一路走回去吧。」
朱老头拢着手,眨巴着眼看他,「好端端的,咋闹起来了?」
程宗扬沉默多时,然后道:「老头,你说我要娶几个老婆,不分什么正妻小妾,大家都一般大,行不行?」
程宗扬在前走着,没有注意到朱老头神情微变,佝偻的腰背慢慢挺直。他收起嘻笑,月夜下,那双浑浊的眼睛像寒星一样变得深邃无比,良久道:「不行。」
「这么绝对?真的没辙啊?」
「痴心妄想。」
程宗扬转头道:「要你有什么用!年纪一大把,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
朱老头冷笑道:「别说你只是个半官半商的小民,便是天子也只有一位正宫,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无非都是妾侍。爲了一个皇后的位置,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身死族灭,要的不就是一个正妻的名分!」
「喂,老头,你这么正经说话,我真的很不习惯。」程宗扬不放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朱老头长吁一口气,似乎胸中有无限愤懑。
程宗扬直犯嘀咕,刚想开口,忽然耳朵一动,隐隐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糟糕!云丫头多半已追上那匹空马,知道上当了!程宗扬顾不得理会朱老头犯什么病,赶紧撒腿就跑。
程宗扬人生地不熟,只能听着马蹄声尽力往反方向躲避。林子越来越密,蹄声越来越远,他刚松口气便听到飕的一声劲响,一枚羽箭疾射过来,正落在脚前。
月光下,一名少年高高坐在树枝上,双眼如鹰,手中的弯弓张成满月,箭锋指向程宗扬的头颅。接着几名少年持刀舞棒,不怀好意地把两人团团围住。
树上的少年冷笑道:「胆子够肥啊,敢走夜路───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我义纵饶你一命!」
朱老头的腰立刻弯得跟虾米一样,「好汉!好汉!大爷───小老儿是种地的庄稼汉,打小就没见过钱长啥样!」
一名少年朝他的脑袋上拍了一记,「老实点!」粗鲁地在朱老头身上搜了一遍。
「妈的!真是一文钱都没有,袖袋里都是破洞!」
「让开!」义纵从树上跃下来又搜了一遍,朝朱老头脸上啐了一口,「都穷成这样,你还有脸出门?」
朱老头点头哈腰地说道:「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义纵没好气地朝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穷鬼!」朱老头赶紧滚到一边。
程宗扬自觉地拿出一只钱袋,「各位好汉,相逢便是有缘,这点钱大伙拿去买酒喝。」
义纵皱眉道:「干嘛压着嗓子说话?做贼吗?」
你们才是盗贼好不好?程宗扬心里暗骂:爷要不是怕声音太大把云丫头引来,早出手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义纵掂了掂钱袋,盯着程宗扬道:「腰里的也拿出来,痛快点!要不然兄弟们就给你个痛快!」
程宗扬贴身带着腰包,穿上衣衫,外面半点看不出来。没想到这小子眼光够毒,居然瞧出异样。
腰包绝对不能给他们───里面的东西让他们看见就是祸患。程宗扬一手伸到袖中握住珊瑚匕首,这帮少年有十几人,有修爲的却不多,最强的只摸到三级门槛。
他的丹田里虽然像揣着炸弹一样藏着一只随时可能失衡的阴阳鱼,但要收拾他们也不算难事。问题是他是外地人,这些少年都是地头蛇,如果动手除非灭口,否则跑掉一个就后患无穷……
一犹豫,再想动手就晚了,一道声音冷冷道:「他是我的,等我一刀砍死他,随便你们怎么抢。」
程宗扬很想转身给云丫头一根中指,人家劫财,你是要命,云家怎么养出这个暴力女?
义纵眼睛一亮,「有美女哈!」
人群中传来几声口哨,「这妞真够火辣的!」
「看这两条长腿……」
「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啧啧!」
「这小手白白嫩嫩的……咦?她手里拿什么?」
「片儿刀?」
「假的吧?哪有这么大的!」
「嗨!那妞举起来了!」
「快闪开───」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片惨叫,「天啊!」
「腿!腿!」
「啊!啊!啊……」
不到一盏茶工夫,那帮少年就倒了一地,活像一群被人掏了老窝的田鼠,在地上蠕动着又翻又滚,惨叫不绝。好在云丹琉用的是刀背,那些少年都是被砸伤的,偶尔有几个倒楣的被砸破脑门,血流满面,但都不是致命的伤势。
义纵是最倒楣的一个,他被刀背劈中面门,从眉骨到鼻下一条血痕皮开肉绽,却没有半分惊慌失措,梗着脖子道:「有种砍死我!我义纵要眨一下眼,不算好汉!」
程宗扬这才发现那些少年虽然叫痛的叫痛、打滚的打滚,但没有一个求饶的,比起临安的地痞硬气多了。
云丹琉理都没理,只狠狠盯着程宗扬,握刀的手背绷紧,长刀随时都可能劈来。
程宗扬脖子一伸,「有种砍死我!让你姑姑守寡去!」
云丹琉毫不犹豫,手腕一动,长刀闪电般劈下。
程宗扬急忙仰身闪开,叫道:「我干!你真砍啊!」
云丹琉恨声道:「像你这种卑鄙小人还想娶我姑姑,做梦去吧!姑姑就是一辈子不嫁,我们云家也养得起!姑奶奶一刀砍死你,落个干净!」
程宗扬抬袖一挡,叮的一声,衣袖被刀锋斩开,露出一抹寒光。
「云丫头!别以爲我怕了你!」程宗扬一边抵挡,一边道:「我跟你姑姑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瞎搅和什么?」
云丹琉咬牙道:「你说谁是丫头片子?姓程的,像你这种卑鄙小人没得辱没了我们云家!」
程宗扬暗叫不妙,没想到这门亲事最大的反对者竟然是云丹琉。这丫头铁了心要干掉他,免得他真娶了云如瑶,下手一点都不留余地。以他现在的修爲,云丹琉真要玩命也难说胜负,更何况他只能施出两、三成功力,又不能伤了她,等於是捆着手脚跟她打,眼看就是死路一条。
程宗扬飞身扑到树后,一手伸到腰间,拉开腰包抓出一团东西。云丹琉的偃月刀如游龙般袭来,然后失声道:「你───」
程宗扬摆了个仙人指路,指间夹着月白色的薄衫,随时都会甩到外面,厉声道:「云丫头!把刀收回去!不然我把它丢在外面那些家伙的身上!」
云丹琉俏脸胀得通红,「你这个小人!」
「认赌服输,说什么大人小人的?你要觉得一件不行,我这儿还有一件,保证原汁原味……要不咱们让汉国的好汉们都开开眼?」
云丹琉尖声道:「你敢!」
程宗扬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道:「快把刀收回去!我数到三!一……」
云丹琉收回刀,如旋风般掠远,一边道:「姓程的!等你哪天落单,我不把你剁成肉酱就不姓云!」
林间的小径弯弯曲曲,幽暗而深远,黑暗中似乎潜藏着无数危险。
朱老头仰头瞧着头顶,「小程子,行吗?」
「放心吧,绝对安全,保证云丫头不敢再追来。」
程宗扬拿着一根树枝,树枝上挑着一件白色女式亵衣,像战旗一样在夜风中猎猎飞舞。程宗扬暗自庆幸,幸亏有先见之明,打赌赢来云丹琉贴身的亵衣。如果刚才把亵衣扔到那些少年身上,以云丫头的脾气多半先砍死他然后自杀。
好不容易看到城门,程宗扬赶紧收起亵衣,他一直强颜欢笑,这会儿再支持不住,沉着脸道:「快走。」
朱老头眉头皱起,忽然伸手搭住他的脉门,接着一掌拍在他胸口。程宗扬肺腔的空气彷佛被一掌拍空,长出一口气,软软倒在地上。
「傻小子,妄动真气,嫌死得不够快吗?」
朱老头提起程宗扬的衣带飞身掠上城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城中。
第四章
丹田彷佛有一团翻滚的火焰一路肆虐,四处冲棉,从经纯中传来刀割般的痛意。程宗扬双眼紧闭,身上汗出如浆,毫无血色的脸上掠过一抹青气,接着又变得血红。
原本灿若星河的气轮此时一片浑沌,像生锈一样时停时转,到了崩溃边缘,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程宗扬本能地咬紧牙关,脑中一根细小血管突然爆开,渗出一片血迹,接着又是一根,这次却在眉骨下方,溢出的鲜血从眼角流下,犹如血泪。
忽然一股微凉狗气息侵入体内,将他失控的真气一丝一丝收入丹田。不知过了多久,翻腾的气海渐渐平静下来,那条银白色小鱼蜷缩在气轮中央,彷佛与气轮融爲一体,脑中凝结的血块也被逐渐吸收。
「丫头,歇歇吧!」
「我不累。」
「都熬两天还不累?」
「好烦啊!」
「好,好,不烦,不烦,大爷给你弄碗粥去。」
朱老头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丫头,你天天照应也不是个事。小程子吸了焚老鬼的死气,眼下阳盛阴虚,你要是……」
「不要。」
「丫头,你怎这么倔呢?你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就算他的魂魄寄在你身上,他也不吃亏啊!」
小紫轻声道:「我要他好好的。」
朱老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傻丫头,你若没毁了本命的玉盏铃花,也不至於遭这么大的罪。」
小紫淡淡道:「人家要远行,万一被人占便宜,好吃亏的。」
朱老头长叹一声,这丫头早就决定过完十五岁生日就离开南荒,去六朝寻找她那个混蛋生父;但他没想到小紫竟然那么果决,不仅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还毁掉正在盛开的玉盏铃花。
用精魂灌养玉盏铃花是南荒流传的秘术,盛开时的玉盏铃花被精魂的主人亲手毁掉,意味着孤独终身───因爲任何一个与她交合的男子,都会在狂喜中迷失魂魄。
这丫头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她小小年纪又有绝色,一个人孤身远行也只有这点保护自己的手段。谁知好死不死会遇见姓程的小子,这点手段成爲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朱老头在旁边看着都窝心,只剩下长叹:造化弄人,莫过於此。
「丫头,你那五灵石还差几颗?」
「已经有血如意、黄泉玉和青冥琥珀,还少玄水玉和龙样星辰。」
朱老头蹲在床一边慢吞吞道:「玄水玉就罢了,龙样星辰少见得紧。大爷小时候倒是有过一颗,估计现在早就没影了。」
小紫笑道:「有四颗就能把搜魂改成寄魂,如果他真想要,人家把魂魄给他好了。」
「你们啊,就想着这点破事!」朱老头恼怒起来,「大爷明天教他练童子功!
让他瞎想!」
「才不要。」小紫道:「人家喜欢他硬邦邦的样子,好威风呢。」
朱老头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负着手一撅一撅地走了。
小紫伏下身在程宗扬唇边呢喃道:「大笨瓜,你要好好的哦……」
程宗扬伸个懒腰,晃了晃发僵的脖子,嘟囔道:「我怎么睡着了?」
「你都睡了整整两天。」
「两天?」程宗扬一下坐起来,劈头问:「云家派人来了吗?」
「派人来了。」
程宗扬大喜过望,「说什么?就是发火也好,要骂上门来,这事就有戏!」
「他们派人把两匹马送来了。」
程宗扬兴奋地一拍床边,「表达善意啊!回礼了吗?」
「不用了。」小紫笑道:「那两匹马都被砍死了───好惨呢,被砍成好几十块。
程头儿,你又赔了好几十金铢。」
程宗扬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没有开口。
「大笨瓜,连求亲都被人赶出来。」小紫拧了帕子帮他抆脸,然后端详片刻,「也不是很丑嘛,爲什么云家看不上你?」
程宗扬往床上一倒,双手枕在脑后道:「有点小麻烦。」
「她愿意嫁,你愿意娶,你和云家又有交情,最多被骂一顿,哪会有什么麻烦?」
「朱老头那么喜欢听墙角,他没跟你说?」
「他没听到。」
程宗扬想起云苍峰用的法阵,叹口气道:「云家倒是愿意,可是他们开出的条件我做不到。」
「你好笨啊。、」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可不是嘛。」
「程头儿,你要赶快娶老婆喽。」
「爲什么?」
看到小紫指指他的丹田,程宗扬明白过来,「干!我就知道是真阳满溢!娶老婆又不是爲那点事───死丫头,你竟然看着我死都不肯救我?」
小紫笑道:「又不关人家的事,不然你找雁儿好了。」
「她在临安好不好?我再长能构得着吗?」
跟小紫胡扯几句,程宗扬心里松快多了,他爬起来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午时。」
「赶紧给我弄点吃的。」程宗扬摩拳抆掌,「吃饱了我再去登云家的门!精诚所至,金石爲开!我不信云家能把瑶丫头留一辈子不嫁人。」
程宗扬说到做到,吃了饱饱的一餐,打起精神带上敖润赶往云家的坞堡。富安没来得及跟他说话,这会儿一边捻着鼠须,一边望着他的背影道:「程少主这风风火火的,办什么大事?」
刘诏道:「好像是大生意……富管家,太尉吩咐过三天一回话,明天又到时候了───要不我带人去山里看看衙内?」
「看什么看?你捡好听的说。」富安坐下来安安稳稳泡了杯浓茶,「我瞧着啊,太尉选这个师父是选对了,有这几个月的历练,能保太尉三代富贵。」
刘诏道:「太尉对衙内真没得说,就是亲儿子,这样的也不多。」
富安没接口,只一口一口喝着浓茶,然后道:「大伙儿出来说是办事,倒比在家还轻闲,人家老敖还掏腰包请大伙儿吃酒───都别闲着,房顶苫完了瞧瞧还有什么活要干,别坐着吃白饭。还有,打几条鱼,弄点酒,晚上咱们陪程少主喝一场。」
富安精心准备的饭菜放到凉都没等到程宗扬回来,他在院子里打转的工夫,程宗扬正在野地里喝风。
这次云家连吊桥都没放,程宗扬像个傻瓜一样,在墙下扬着头好话说尽,墙上的护卫一个个都木着脸,只当没听见。
「这不成啊,程头儿。」敖润凑过来,「要不……老敖弄个锣?」
「锣什么锣?」程宗扬的噪子都冒烟了,眼看这一招不灵,索性道:「去!把人都叫来丨乙「成!」敖润兴奋地说道:「正好他们都带着家伙!咱们趁夜一口气打进去!」
「说什么浑话?」程宗扬道:「把人都叫来,搭房子!」
程宗扬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住这儿了!看谁能熬得过谁!」
黄昏的地平线上,十几名汉子一起动手,先从林中砍来树枝,搭好架子,然后从壕沟里提了水,脱了上衣,精赤着上身在岸边和泥、打垒。程宗扬也没挑地方,直接在吊桥对面开工,摆出结庐而居的架势,顺便把坞堡唯一的一条出路堵了。
这下坞堡的人再也不能忍,没过多久,一直纹丝不动的吊桥匡啷一声落下,云苍峰带着人马气势汹汹地出来。程宗扬连忙迎上去陪着笑脸道:「三哥,好几天没见了……」
云苍峰朝后面的家奴一挥手,沉着脸道:「拆了!」
程宗扬对敖润等人喝道:「云三爷的话没听见啊?赶紧拆!」
敖润刚削好一根树枝,听到家主吩咐,把树枝往脚下一踩,喀的折成两段,嚷道:「拆!拆!拆!」
不等云家的家奴动手,那些汉子七手八脚把刚搭好的屋架拆个干净。
云苍峰转身就走,程宗扬赶紧跟上,一边对敖润道:「弄干净!敢有一点不妥当,我饶不了你!」
敖润大声应道:「是!」
程宗扬陪笑道:「云老哥……」
云苍峰负着手,眼睛长在头顶对他理都不理。程宗扬虽然讪讪的,却厚着脸皮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那些家奴、护卫一个个东张西望,只当没看见。直到走到当日见面的大厅,云秀峰坐在主位上两眼冷冷盯着他。程宗扬也豁出去,把脸皮抛到九霄云外,上前唱个大诺。
「六哥好、三哥好,那个……大小姐好吧?」
云秀峰冷冷道:「月霜^是王真人当年抚养的那个吗?」
程宗扬恭恭敬敬道:「是。」
「外界有风声说她是岳逆的苗裔───是真的吗?」
「有五、六分可能。」程宗扬小心道:「但我娶的是她本人,和她生父是谁没关系。」
「没关系?你可知岳逆当年是如何欺凌我云氏?」云秀峰森然道:「连我云氏祖传的琉璃行都被那厮一手夺走,如今让如瑶和岳逆的女儿共事一夫,云某有何面目见先人於地下!」
程宗扬心里暗骂:岳鸟人啊岳鸟人,看你干的鸟事!好在程宗扬知道云秀峰只是发发牢骚,如果真是仇深似海,当初云家不会与江州合作。
「月姑娘到底是不是岳帅之女还在两可之间,但不管是真是假,师帅当年将她托付於我,小弟不敢弃之。」
云苍峰打圆场道:「当年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依我看,父辈的恩怨不必再记在儿女身上。」
程宗扬赶紧道:「三哥说的是。」
云秀峰与云苍峰对视一眼,爲了幼妹的事,他们两个头都快急白了。一开始云秀峰恨不得找到那个该死的杀才直接活埋,等程宗扬登门,云秀峰才知道是这厮干的好事!虽然气恼,但程宗扬表现出十足的诚意,云秀峰也有七、八分意动。论人才,这小子虽然算不上一等一,但还过得去,况且他们两个事都做了,不认又能怎样?捏着鼻子只有认了。
但这小子得寸进尺,如瑶还没过门就提出平妻───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天把这混帐小子赶走,云秀峰一夜没睡,对着屏风反覆推敲,唯恐妹子嫁过去吃亏,结果两天不见那小子上门,倒让他忐忑起来:万一这小子不来了,自家妹子怎么办?
等家奴回报,程少主又来了,还在大门前搭房子像要长住的样子,云秀峰恼怒之余也暗暗松口气。
退一步讲,月霜做爲平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无论岳鹏举当年多显赫,如今的月霜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没有家世可以倚仗;虽然背后有星月湖群雄,终究不是家里人,论起家务事没有外人插嘴的份。
云秀峰瞪着程宗扬,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可恨,就这模样如何能配得上妹子?他冷哼一声,「便这样吧!瑶儿住在临安,宋国的产业是她的嫁妆,都由她打理。两人平妻见礼,姐妹相称,但瑶儿先过门,要居长。」
谁大谁小在云秀峰看来很重要,但在程宗扬眼里根本不算个事,真正的麻烦是……程宗扬全当自己的脸皮被狗吃了,带着白痴般的笑容道:「还有一个。」
云秀峰以爲自己听错了,「什么?」
「还有一位小紫,也是小弟的正室。」
「滚!」
第二次提亲就此告吹。
第三次登门,程宗扬刚靠近大门就被云家的家奴用大棒子赶出来。程宗扬锲而不舍,第四次、第五次……终於在第六次登门又见到云秀峰。
云秀峰阴森着脸道:「小紫?姓什么?哪里人?」
「小紫姓……」程宗扬很想说小紫姓岳,但死丫头肯定不愿意,只好道:「没姓。」
云秀峰的手都抖起来,「连个姓氏都没有───你有脸让她和我们家瑶儿当平妻?」他用力一拍几案,厉喝道:「滚!」
又一次被赶出坞堡的程宗扬百折不挠,第二天天一亮洗了把脸,又精神百倍地杀上门。这次他换了一身新衣,打扮得像员外似的,敖润背着大包裹跟在后面,从进门开始见人就是一串小钱奉上;从护卫、家奴、婢女一直到堡里乱跑的小孩子,见者有份。大把钱铢发出去,程宗扬在云家堡的声望顿时大涨,整座坞堡跟过年似的喜气洋洋。
程宗扬满面春风,一路抱拳,「发财!」、「贺喜!」不绝於口,那副厚颜无耻的样子让云苍峰都想揍这小子一顿,好在昨天把云丹琉打发出去,不然当场让这小子血溅五步,伏屍长街。
好不容易进了大厅,大门砰的关上。程宗扬抱拳称呼一声:「六哥、三哥!」
然后老实地堆起笑容,垂着手站得笔直,等着挨骂。
这一次云秀峰已经知道小紫跟着他从南荒一路来的,不知道云苍峰怎么敲边鼓,六爷的情绪平和很多,「既然共历过生死,云某也非不近人情之辈。这样吧,将来把她收房当个妾侍就是了。」
程宗扬一声不响,云秀峰只当他默认,接着道:「你还年轻,且莫沉缅美色,」
说着他声色转厉,「若有宠妾灭妻之事,云某须饶不了你!」
程宗扬抬起头,脸上挂着雷打不动的笑容,温言道:「六哥有所不知,那丫头……根本不是当妾的料。」他诚挚地说道:「真的,我不骗你。」
云秀峰自问仁尽义至,没想到这小子死活不让步,他脸色铁青,一字一字道:「我们云氏虽非公侯簪缨之家,但也传承多年,初时舞都尚属晋国,我云氏先祖便於此耕耘。汉武征伐,晋室南迁,我云氏也随之渡江,局势稍稳便派家人重返故土,固守祖业。舞都尚有汉晋之易,而我云氏祖业不移。我云家无入赘之男,无爲妾之女。」
云秀峰起身道:「程少主,你若有诚意娶我幼妹便以正妻之礼待之。以月氏爲平妻尚可一叙,再有他求,还请自重。云某言尽於此。送客。」
「程头儿,」敖润小心道:「天都黑了……要不,咱们回去?」
从坞堡出来,程宗扬老僧入定般保持沉思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敖润又小心问了一遍,程宗扬才惊醒过来,「天黑了?」他一拍大腿,「太好了!」
敖润吓了一跳,「程头儿,你没事吧?」
「我好着呢!」程宗扬彷佛下定决心,脸上露出一丝狠绝,他把崭新的外袍一脱,露出一件纯黑的夜行衣。
程宗扬一边用带子把袖口、裤脚全部束紧,一边道:「老敖,你回城里找一根长绳,然后在城墙东南角守着,听到动静就把绳子扔下来。」
「程头儿,你这是干嘛?我咋听着都发怵呢?」
程宗扬望着远处的坞堡吐出一句话:「私奔───你没听说过?」
对於妻妾之别,程宗扬并不在乎,他知道小紫也不在乎,可只要世人在乎,他就不肯委屈小紫。他早就知道云家也许会同意如瑶与月霜同爲正室,两人以平妻见礼,但云家绝不会同意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与云如瑶平起平坐。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云家不会退让,他也不会退让。
接连几日登门求见,程宗扬趁机把云家的坞堡转了一遍。整座坞堡有两道门,正门位於南方,东墙偏北的位置还有一道后门。虽然坞堡修建得如同城池,但毕竟是太平年月,守卫并不十分严密。以他现在的身手,一般的壕沟、坞墙挡不住他。
白天程宗扬四处撒钱,又留心看了一遍。坞堡内的居民差不多有近千户,除了云氏的子弟、宾客,就是形同主人私产的家奴,或者是介於奴仆与平民之间隶属於主人的部曲,连佃农都没有,可以说是铁板一块。他撒钱的时候,云家没有出面阻止,唯有东北角的内宅,他一靠近就被人拦住。宅内有一幢精致的阁楼,虽是盛夏仍然门窗紧闭。程宗扬断定,云如瑶如果在堡内,肯定被禁在这处阁楼。
他与云如瑶因爲误会而相识,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那个裹在狐裘间柔弱如水,却热情似火的倩影一直在他心底,反而因爲分离而更加清晰。程宗扬耐着性子不断登门拜访,其实早就打定主意,云家如果拒绝提亲就私下去找云如瑶,先把人拐走,再和云家慢慢谈。
程宗扬暗暗道:「云老哥,对不住了。」他在心里又补了一句,「小弟都是跟你学的───求亲不成,咱就私奔!」
程宗扬悄无声息地潜入壕沟,片刻后从墙下钻出来,从望楼下的死角攀上墙头。好在水泥没有普及,墙上有不少能借力的地方。他耐心听了片刻,等巡视的护卫走过便闪身掠入堡内。
云家聘请的护卫不乏高手,但坞堡这么大,真正的高手都在云秀峰身边贴身守护。程宗扬远远避开云秀峰所在的主宅,直奔内宅的阁楼。
小楼内透出一丝灯光,程宗扬轻手轻脚地攀到檐下,却发现那灯光亮得异乎寻常。他一个倒挂金钩,头朝下隔着淡绿色玻璃看了一眼。楼内帷幕低垂,隐隐能看到帐内一道臃肿的身影。
程宗扬心头一阵歉然。云如瑶中过寒毒,气血不足,盛夏时节还要穿着厚厚的裘衣,又因爲他干的鸟事而流产,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奇蹟,这段日子真苦了她。
帐外立着一名小婢,案上放的却是他送来的台灯───云家两位兄长对这个么妹确实没得说,虽然气得要死,但有好东西还是给她用。
那小婢正往暖炉中加炭,热得满脸都是汗水,一边道:「小姐,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帐内的玉人没有应声。
小婢吱吱喳喳道:「小姐别担心了,奴婢看那位少爷是王八吃秤蛇^铁了心的。每天天一亮就来,不管六爷、三爷对他拒而不见还是骂得狗血喷头,那少爷都不生气,真是好涵养。还有啊,小姐不知道,他今天到堡里来,带了好多钱铢,堡里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遇见就给一串,连奴婢也得了一串呢!脾气好,长相也过得去,家里还殷实,小姐要是嫁过去必定不吃亏。」
云如瑶轻声道:「我不嫁人。」片刻后她低声道:「便是死了罢了。」
「哎呀小姐,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呀活的?嘻嘻,前几日还有个笑话呢。」小婢轻笑着小声道:「头一次他登门的时候,三爷还以爲他向琉小姐提亲,把琉小姐叫过去足足问了半个时辰。琉小姐出来的时候脸都气青了,转头让人给她磨刀……」
程宗扬这才知道那天爲什么会耽搁那么久。对云苍峰的心思,程宗扬也约略知道一些,在建康时云老哥就有意撮合他与云丹琉,有次他私会云如瑶被云老哥撞见,他还笑得像大灰狼似的,如果知道真相,云老哥恐怕那会儿就拿大竹板抽他了。
楼下传来一道老妇人的声音,「小姐,该睡了。」
小婢脆生生应了一声,然后把灯光调暗,一边轻手轻脚地服侍云如瑶更衣,一边道:「这个夜明珠真是方便,一点烟火味都没有,而且想亮就亮,想暗就暗。那天程少爷拿出来,狗子哥都看傻了。」
云如瑶道:「不要提那个程少爷……」
小婢连忙跪下,「小姐,你别哭,奴婢再也不敢说了。」
程宗扬等着小婢离开,没想到服侍云如瑶睡下,小婢居然打开铺盖睡在帐外。
这事……程宗扬不甘心地想,云家几位爷大概是亡羊补牢,才弄这么一出。
耐心等了一炷香工夫,程宗扬用匕首挑开窗户,闪身入内,先封住小婢的穴道,然后掠入帐内。他手脚极轻,云如瑶却没有入睡,闻声转过脸来。淡淡的月光下,只见那张雪白面孔上湿湿的满是泪痕。
程宗扬心头一酸,低声道:「如瑶……」
云如瑶像做梦一样怔怔看着他,半晌她咬住嘴唇,泪珠簌簌落下,用近乎刻板的生疏口吻哽咽道:「萧侯爷……」
程宗扬跪在床边想握住她的手,云如瑶却躲开了,她哽咽道:「请侯爷自重,奴家……要嫁人了、。」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