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离开时并没有带上惊理和罂粟女﹐程宗扬也不好带她们去鹏翼社﹐先把她们安置在毗邻的西市﹐然后才登门拜访。
鹏翼社在汉国的生意刚开张不久﹐铺面并不大﹐社内只有几个人﹐但由於是车马行﹐里面的庭院极为宽敞﹐足以容纳下几十辆车马。分社的管事蒋安世是一个年过四旬的汉子﹐他原本在孟老大的直属营﹐作为星月湖大营年纪最大的一批战士﹐蒋安世已经娶妻生子﹐江州之战后被派往洛都﹐负责鹏翼社的经营。
蒋安世脚后跟一碰﹐抬手行了个军礼﹐「程上校!」
直接登门的程宗扬倒是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蒋安世笑道:「早就听大营的兄弟们说过。但没想到程上校来得这么快。」
「是陈乔说的吧?他的消息倒挺快。」
蒋安世肃容道:「鹏翼社洛都分社一共七人﹐在外四人﹐社中三人﹐按照孟上校的命令﹐从今日起﹐一律听从程上校的指挥。」
程宗扬笑道:「四哥和五哥还没有升职﹐我怎么成上校了?」
蒋安世道:「程上校也许不知道﹐上个月﹐星月湖大营的改编已经全部完成。新组建的星月湖大营一共是三个团﹐九个营。程上校是一团的团长﹐下属三个营的营长:杜元胜、臧修和吴三桂都晋陞为少校﹐因此程团长和侯团长一起晋陞为上校。」
星月湖大营重组﹐程宗扬接手了谢艺、萧遥逸的旧部﹐并且新建了自己的直属营。斯明信、卢景和孟非卿的直属营合并为三团﹐由孟非卿出任团长﹐但三人都把队伍交给了月霜﹐放手让她接管军队。斯明信和卢景腾出手来赶赴洛都﹐其实也是变相退役﹐从军务脱身﹐作为暗棋隐在幕后。如今星月湖大营的战斗力最强的莫过於侯玄的二团﹐崔茂和王韬都在军中坐鎭。眞要打起来﹐程宗扬估计自己的一团和月丫头的三团联手﹐也干不过二团…
江州之战获胜﹐杜元胜和臧修晋陞少校在情理之中﹐吴三桂也成为校官倒让人意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面子﹐还是因为吴三桂确实有这个本事。但无论如何﹐星月湖大营的军衔在停滞十余年之后 ﹐因为战功而全面晋陞﹐到底是件难得的喜事。
程宗扬笑道:「侯二哥终於升职了。再打一仗﹐就该晋级将官了。」
程宗扬询问了几句社中的情况﹐然后道:「来汉国之前﹐我听说洛都发生了一些事﹐四哥专门赶来处理﹐他现在不在吗?」
「斯中校和卢中校在乐津里落脚﹐平常只在西市见面。」
程宗扬明白过来﹐鹏翼社明面上做的是正当生意﹐斯明信与卢景另外的身份则是杀手﹐双方平时接触都十分谨慎——毕竟岳鸟人迎风臭十里的名声在那儿摆着﹐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我这样上门没危险吧?」
蒋安世道:「无妨。我们鹏翼社的生意与镖局有些相仿﹐平时来往的客人什么样的都有﹐街坊已经见怪不怪。程上校这会儿登门﹐也不算出格的。」
「这就好。」程宗扬道:「洛都的事情现在如何?」
蒋安世摇了摇头﹐「严先生至今没有音讯。斯中校一直在追查﹐但严先生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洛都的事情﹐早在临安时﹐匡仲玉就透露过一些内幕。后来卢景送月霜来临安﹐将整桩事情向自己和盘托出。
风波亭之变前﹐岳鹏举曾经派人往洛都送过一批物品﹐接受者是石室书院的山长严君平。按照约定﹐书院方面每月会报一次平安﹐表示这批东西安然无恙﹐直到讯息中出现「日出东方」﹐意味着这批物品将重新交还给星月湖诸人。但今年年初﹐来自书院的讯息突然中断。
当时江州之战还未结束﹐星月湖群雄无暇他顾。战后根据程宗扬布局六朝的建议﹐鹏翼社正式在洛都开设分社﹐派遣蒋安世赴洛。同时前来的还有斯明信﹐他一边暗中帮鹏翼社稳住脚步﹐一边查找严君平的下落。临安事了﹐卢景也一并北上。
程宗扬原想着有八骏中的幻驹和云骖一起坐鎭﹐什么事会拿不下来?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顺利。
程宗扬对所谓的宝物一点想法都没有﹐倒不是自己不贪图宝物﹐实在是岳鸟人的作风让人不敢恭维﹐箱子里面塞砖头冒充宝物这种事﹐他绝对干得出来。作为比自己更熟悉岳鹏举的人﹐孟非卿显然也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他在意的是严君平的下落﹐以及星月湖大营可能存在的敌人。
星月湖大营解散之后﹐群雄在六朝各地潜藏十余年﹐江州一战刚露出锋芒﹐洛都的严君平失去联络﹐这绝不是巧合﹐显然是有人一直在盯着星月湖大营。
「不找出这个人﹐弄清他的来历﹐有何图谋﹐我们在江州也寝食难安。」孟非卿在水镜中这样说道。
程宗扬很有自知之明﹐斯明信和卢景都搞不定的事﹐自己能搞定才见鬼了。因此对这件事并不是太在意﹐他来洛都﹐眞正在乎的还是小紫﹐连老头的事都是附带的。但没想到刚到洛都﹐自己就被甩了﹐眼下居然面临着无事可做的局面。再置之不理﹐未免说不过去…
程宗扬问清联络方式﹐随即悄然离开了鹏翼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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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津里与商里只隔着西市﹐是洛都有名的声色犬马之地。日暮时分﹐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几处布置奢华的楼阁前停满车马﹐挤得水泄不通﹐丝竹声伴随着宾主的笑闹不断传来。
程宗扬没有停留﹐一路绕进背巷﹐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巷侧几株垂柳绿条如丝﹐柳下是一口水井﹐石制的井栏被磨得光滑无比﹐上面还有几道绳子磨出的深痕。一名妇人摇着辘﹐汲上一桶水﹐然后倾入脚边的瓦罐中。
几缕炊烟从房舍后袅袅升起﹐一名婢女提着水桶出来﹐将废水倾入道路中央的水孔里﹐水声在陶质的管道中响起﹐渐渐消失。几名童子骑着竹马跑来﹐挥舞着小小的木刀﹐模拟着城人的游侠儿﹐在巷中嬉乐。
几户人家在巷侧铺上草蓆﹐摆上甑鼎等餐具﹐家人分别列座用餐﹐陌生人路过时﹐往往会受到邀请。有的豪士径直入席﹐向主人道一声谢﹐便旁若无人的豪饮大嚼﹐好客的主人丝毫不以为怪﹐反而频频持觞劝饮。
宵禁的梆子声响起﹐里坊大门「吱吱哑哑」关上。里长带着几名啬夫在坊内走了一遭﹐看看有没有作奸犯科的﹐然后在木简上草草画了几笔﹐各自回家。太平时节﹐这些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程宗扬一路绕到侧巷﹐找到一处门前挂着「阳泉暴氏」木牌子的人家﹐推门而入。
卢景蹲在阶前﹐面前放着两只破碗﹐一边「嘠崩嘠崩」嚼着炒酥的黄豆﹐一边抿着酒﹐见到程宗扬﹐只翻了翻眼睛﹐把碗推了推。
程宗扬往地上一坐﹐抄了把豆子﹐「我还以为你们会在城里的僻处﹐没有人领路﹐连门都找不到呢。没想到竟然连牌子都挂出来了。」
「住在那种鸟地方﹐去哪儿接生意?」
「阳泉暴氏……这是谁编的?」
「老四当年在路边捡的。这些年在外面都用这招牌。别说﹐还怪好使。」卢景抿了口酒﹐把碗推给他﹐「紫姑娘呢?」
程宗扬灌了一口﹐「跟老头办点事。」
「睡过没有?」
「噗……」程宗扬一口酒喷了出来﹐喘着气道:「没有。」
「废物!」
「喂﹐五哥﹐你该算是大舅子吧?有你这样的吗?」
卢景翻了个白眼﹐「女人﹐早点睡了﹐生个娃就安分了。」
程宗扬腹诽道:你说的是别人吧?让小紫生个娃……想想就恐怖﹐再来一个死丫头那样的﹐那得祸害多少人?
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四哥呢?」
「干活呢。要七八天才能回来。」
「什么活?」
「生意。」卢景道:「过日子不花钱啊?」
当初星月湖大营解散后﹐群雄隐身市井﹐各谋生路﹐不过那些伤残退役的战士﹐还有战殁同袍的家属﹐一直是由大营抚养。负担那么重﹐孟老大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就是在江州立足之后才好一些。
卢景耳朵忽然一动﹐片刻后程宗扬也听到脚步声﹐「有人上门?」
卢景拍了拍手﹐「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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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舍中点了一盏油灯﹐卢景大半面孔都隐藏在黑暗中﹐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对面的草蓆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戴着一顶便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衣﹐看起来和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敝人姓唐﹐在都中做些小生意。」那人客气地说道:「在晴州时听朋友们说起过阳暴氏信誉卓着。今日有件事﹐想委托足下。」
卢景冷冷道:「说。」
「城西往函谷关途中有个上汤。三日之前﹐敝人有位朋友路过当地﹐隔墙听到几句高论﹐当时未曾放在心上。今日偶经一事﹐方知与世外高人失之交臂。敝人此来﹐实是受朋友所托﹐想请先生寻找此人。」
「上汤何处?」
「一家客栈。」
「那人是男是女﹐何等年纪?」
「不知。」
「是上汤人﹐还是路过的客人?是来洛都还是从洛都离开?」
「不知。」
「那人的高论是什么?」
姓唐的中年人谨慎地说道:「先生见谅﹐实难相告。」
卢景声音没有半点变化﹐「那你让我找什么?」
「我那位朋友偶然听闻﹐因声音太过模糊﹐难以辨认。如今只想先生找出当时在客栈的有什么人﹐都是什么身份﹐如今在哪里驻足?我那位朋友自会去一一拜访。」那人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全部找到。」
「去找客栈的侍者询问便是。何必来此?」
姓唐的中年人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家客栈昨日失火﹐被烧得干干净净﹐客栈的主人也葬身火场。」
卢景沉默片刻﹐「年纪、身份、来历﹐是男是女一无所知﹐只知道三日前在一家被烧光的客栈住过——你是让我把这些人全部找出来?」
姓唐的中年人道:「敝人也知道此事确实为难。但此事关系甚重﹐吾友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位高人﹐又不知从何入手。听闻阳泉暴氏能为人所不能﹐才请足下帮忙。」
程宗扬坐在屏风后面﹐越听越稀奇。一个人路过外地一间客栈﹐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几天之后突然想起来回去寻找﹐结果客栈已经被烧成白地——那还能找个屁啊。一点线索都没有﹐找个毛啊找?
卢景冷冰冰来个狮子大开口﹐「若要那人性命﹐一千金铢起价。」
姓唐的中年人连忙道:「并非杀人﹐只是想请先生找到当晚在客栈留宿的客人﹐是何姓名、如今在何处。因为是世外高人﹐如果可能﹐还请先生不要打扰其人﹐只要知道姓名﹐吾友自会前去拜访﹐以免有失礼数。」
「上汤是西去函谷关的必经之地﹐平日过往的旅者数以千计。那家客栈即使只是寻常门店﹐每日出入的也有数十人。」
「先生只须找到八月九日戌时到次日寅时之间﹐在店中停留的客人即可。」姓唐的中年人道:「无论是不是那位世外高人﹐只要是当时在店内的客人﹐每找到一人﹐敝人都愿付三百金铢。」
程宗扬听得有些心动﹐三百金铢啊﹐平常人一年的收入也就十个金铢左右﹐三百金铢什么概念?不过转念一想﹐这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就是给一万金铢也是白搭。
卢景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五百。」
「可。」姓唐的中年人一口应诺﹐「不过限在十日之内。超过十日﹐每找到一人只得三百金铢。一月之后就不须再找。」
「先付六成?」
姓唐的中年人二话不说﹐拿出三卷封好的金铢﹐每卷一百枚﹐「还有一事要嘱咐先生﹐言不传六耳﹐你我之外﹐此事切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卢景忽然道:「你不怕我拿了金铢远走高飞吗?」
「疑人不用﹐用人……」那人停顿了一下﹐「自然不会有疑心。」说着又强调道:「务必请先生全部找到﹐一个不漏。」
双方约好传递消息的方式﹐姓唐的中年人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