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谨慎地说道:「杜某当日到店中天色已晚﹐吃了些干粮便倒头大睡﹐委实不记得见过什么人。」
「有位书生——杜兄可还记得?」
「哦﹐有的有的。那书生背了只木桶﹐说是家乡的干枣﹐要到洛都贩卖。还有几张琴。」
彭辰双目紧紧盯着他﹐沉声道:「不瞒杜兄弟﹐那书生是某人的仇家﹐有人求到薛大侠面前﹐请薛大侠帮忙。杜兄若能如实相关告﹐不仅我彭辰﹐连薛大侠也领了杜兄弟这份情义。」
「彭兄弟放心!只要杜某知道的﹐自当相告。」
「敢问杜兄﹐那书生身体边可有人同行?」
杜怀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那书生孤身上路﹐并未看到有人同行。」
「杜兄还记得有谁?若能枣告一二﹐彭某感激不尽。」
「别的……」杜怀沉吟起来。
程宗扬在旁提醒道:「是不是有一个老头?」
「老头?有!」杜怀想了起来。
「他是不是姓严?」
「姓严?」杜怀摇头道:「我不知道。」
程宗扬笑道:「想来杜兄是拳师﹐对教书先生没什么兴趣。」
「教书先生?」杜怀大摇其头﹐「是个拉琴的。对了﹐还有个女人。」
「女人?」彭辰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色。
杜怀道:「那个拉琴的老头过来讨钱﹐被她旁边的男人踢了一筋斗﹐连琴都摔坏了﹐若不是一个疤脸少年扶住﹐只怕要摔个半死。」
「那女人是哪里的?鎭上的吗?」
杜怀抓了抓脑袋﹐「这我可不知道了。」
彭辰换了话题﹐「店里住了多少人﹐杜兄还记得哪?」
住满了。」杜怀说道:「我到的晚﹐只剩了袲铺。」
「那女人住的上房?」
「反正她没在通铺﹐」杜怀嘿嘿一笑﹐「多半住的上房﹐好接客。」
「是妓女?」
杜怀道:「那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哪儿有女人住脚店的?」
「只有一个女人?」
杜怀肯定地说道:「住店的就她一个。」
「你说她还跟着一个男人?」
杜怀冲疑了一下﹐「我记不清了。」
彭辰站起身﹐「打扰了。杜兄弟他日若是路过颖川﹐薛大侠一定亲自出面道谢。」
杜怀咧开嘴﹐「客气!客气!哎﹐明日便是婚宴﹐今晚我和彭兄弟、程兄弟好好喝一场!」
彭辰笑道:「我等还要回去禀告薛大侠﹐改日再来打搅﹐告辞!」
「姓杜的没说实话啊。」程宗扬道:「我瞧着他说的不尽不实﹐像是藏着什么不肯说出来。」
卢景也有同感﹐说道:「能问出这些已经不错了。再问下去﹐他起了戒心反而不妙。」
「往好里说呢﹐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这十二人里面﹐有一个女人﹐其余十一个都是男人——是男是女总算分清楚了。」
「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少年。」
「郁奉文、杜怀﹐还有妓女和至少一个嫖客。加上拉琴的老人﹐脸上有疤的少年。」程宗扬抚掌道:「不错不错﹐已经有一半了!」
相比於刚刚接手此事时的一片空白﹐如今的收获已经远远超乎自己的想像﹐可寻找的难度没有丝毫降低﹐反而更显得枣手。
马车上带着鸽笼﹐卢景用炭条写下「石崤杜怀」﹐然后把纸条卷好﹐塞进鸽足下縏的铜管中﹐抬手放飞。
昨日接到飞鸽传书﹐颖阳侯那位门客连夜送来五百金铢﹐包括找到郁奉文的余款二百金铢﹐还有预付下一个人的三百金铢。两日工夫﹐就拿到了八百金铢﹐这生意着实做的。不过程宗扬也明白﹐如果换成自己﹐恐怕最初的三百金铢这会儿就该原样奉还了。
卢景看着鸽子飞走的方向﹐摸着下巴道:「在邙山啊。」
时间紧迫﹐两人没有在石崤停留﹐问完话便赶返洛都。
程宗扬道:「卢五哥﹐你不会是要把洛都的青楼都找一遍吧?」
卢景摸出一把蚕豆﹐蹲在车厢的角落里慢慢吃着﹐半晌没有言语。最后他拍了拍手﹐对车外道:「到上汤停一下。」
驾车的仍是蒋安世﹐虽然他也化了妆﹐用的车马也与鹏翼社无关﹐但毕竟跟着跑了两天﹐若有人留意﹐只怕会看出不妥。因此到了上汤﹐两人便让他先回洛都﹐自己在鎭上寻找。
卢景扮作嫖客﹐来找以前相好的妓女﹐在上汤询问了一遭﹐结果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只打听出孙老头老实怕事﹐从不敢沾惹麻烦﹐店里即便有女子﹐也只会是路过的﹐至於是什么来历﹐就无从知晓了。
天色已晚﹐折腾了两天卢景却毫无倦色﹐他赶到长兴脚店﹐在满是灰烬的火场里踱着步。
「一间上房住的是妓女和一名嫖客。郁奉文、杜怀、拉琴的老头睡的通铺|如果疤脸的少夫单独住一间上房﹐那么就是十一个人﹐通铺还有五个人。」
「脚夫!」程宗扬道:「既然是脚店﹐住的肯定是脚夫。」
卢景点了点头﹐「不错。」
「那我们去找脚夫啊。」
「洛都九市——单是有名号的就有九个﹐其余还有金市、直市、槐市……在市中谋生的脚夫不下万人﹐想找几个脚夫﹐那才是大海捞针一样。」
程宗扬吓了一跳﹐「这么多?」
之所以能在槐市找到郁奉文﹐好歹是因为得知他背了五张琴﹐又是远来的书生﹐很可能会到槐市贩卖﹐这些脚夫可全无线索。
两人静默下来﹐卢景白眼望天﹐像入定一样想着什么。程宗扬在烧焦的火场中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试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线索到这里似乎已经彻底中断﹐但程宗扬实在是不甘心。如果一开始就什么都找不到也就罢了﹐可己经知道有一名妓女当日曾经在这里停留﹐却无从入手﹐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
「虎头!「卢景双眼忽然一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程宗扬一脸愕然。
「那书生说起要成亲的拳师﹐又遇到肩上好大一个虎头﹐我原以为说的同一个人﹐」卢景飞快地说道:「但杜怀肩上分明没有虎头!郁奉文提到的是当时在场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堂上赌钱的﹐肩上刺着虎头的汉子!」
程宗扬道:「是洛都的游侠豪士?」
「不!肩刺猛虎﹐在脚店博戏﹐九成是当地的地痞!」
卢景再去鎭上打听﹐很快得到消息﹐邻近的下汤有个绰号坐地虎的地痞﹐时常到鎭上来往﹐他肩上便刺着一只虎头!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程宗扬摩拳抆掌﹐「揪他出来!郁书生和杜拳师不好下手﹐一个地痞有什么害怕的?他要不肯定说﹐直接往死里打!」
卢景也不是什么圣人君子﹐毫不含糊地说道:「先礼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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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粗壮的汉子席地而坐﹐他光着膀子﹐胸口黑乎乎一片巴掌大的护心毛﹐捧着一只油腻的猪肩啃得不亦乐乎﹐在他肩头﹐一只刺青的虎头随着肌肉的动作不住晃动﹐彷佛在发出低沉的吼叫。
坐地虎摸样虽然凶恶﹐却不难打发﹐卢景找到他时﹐这位坐地虎刚在赌场上﹐输得干干净净﹐见着两人带的酒肉﹐就像饿狼一般﹐接过来便吃、只是坐在虎开口便给了两人兜头一桶凉水﹐「初九那天?没有!我没在孙老头的脚店过夜!」
坐地虎拿起酒碗仰脖猛灌几口﹐抹着嘴巴道:「我那天是到孙老头的脚店去过。不过赌了几把便走了。」
那个自称刘四的瘦削汉子给他斟了碗酒﹐笑道:「虎哥别逗我了。有赌钱的地方﹐虎哥还会舍得走?」
坐地虎瞪了他一眼﹐「我骗你作甚?那晚有贵人来﹐占了上堂。店里又都住满了﹐我不走难道在院子里蹲一夜?」
有贵人来?不对啊!程宗扬心里叫道:颖阳侯不是说自己是路过听到有人说话﹐根本没进院子吗?怎么坐地虎说有贵人进来﹐连上堂都占了?
刘四笑道:「哪里来的贵人连虎哥的面子都不给?是富平侯家﹐还是朝中哪位大将军大司马?」
「我说不准。不过气派大着呢﹐」坐地虎狠狠啃了口肉﹐含糊说道:「别的不说﹐就那辆车﹐随便掰下来一块﹐够你吃两年的。」
刘四惊愕地说道:「既然是这等贵人﹐为何会去孙老头的脚店?」
「我哪里晓得?」坐地处道:「那些护卫都凶恶得很﹐一进来就把不相干的人都赶了出去。」
刘四不着边际地说笑几句﹐然后转过话题﹐「别人不知晓﹐我刘四可清楚﹐不管上汤还是下汤﹐能跟虎哥赌艺相提并论的﹐不超过一只手!不知道那天是哪位好汉有胆子敢跟虎哥赌钱?」
「啥好汉?」坐地虎不屑地说道:「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虎爷随随便便就赢了他几百钱。要不是有人来﹐非把他赢干净不可!」
「吃软饭的小白脸?怎会住在脚店呢?」
「谁知道呢?」
「那小白脸是哪里人?」
「不晓得。」
刘四又帮他斟满酒﹐笑嘻嘻道:「那小子倒是走运﹐若再赌下去﹐说不定连老婆都输给虎哥了。」
坐地虎啐了一口﹐「哪里是老婆?是那小白脸带来的姘头。以为打扮成良家虎爷会看不出来?不就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小贱人?」
那刘四来了兴趣﹐欠过身道:「难道是青楼的粉头?」
「指定错不了。」坐地虎道:「那小贱人光脚穿着木屐﹐拿着条綉花帕子﹐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綉的什么花?」
「虎爷哪儿认识什么花啊?那小贱人一直闹着要回去﹐让虎爷赌钱都赌不安生。」
「回哪里?」
「不知道。」
「当日店里有多少客人?」
「这谁知道?」
「后来呢?」
「后来我哪儿知道?」
「刚才说虎爷被他们请出去?」
「哦﹐你说那个——后来那些护卫就把我赶出去﹐关了大门。」
「为什么关大门?」
「这我咋知道?」
程宗扬听出来了﹐坐地虎不是推拖﹐实在是一问三不知。像他那样的赌棍﹐一进赌场﹐眼里就只有滴溜溜乱转的骰子﹐耳朵就只有骰子落盅的脆响﹐旁的半点都不放在心上﹐比郁奉文还不如﹐白费了两人花钱买来的酒食。
从坐地虎住处出来﹐程宗扬一肚子郁闷﹐「什么坐地处?简直又聋又瞎。」
卢景抹了抹黏在唇上的小胡子﹐「他如果没说错﹐那女子就在鎭上。」
「为什么』」
「当时已经入夜﹐可那女子『一直闹着要回去』——若非住在近处﹐哪里能回去?」
「那女子是鎭上的妓女?」
「若是鎭上的妓女﹐哪里要到脚店住宿?」
「可她住在鎭上﹐又怎么不是鎭上的妓女?」
「只有一种可能——那女子并非妓女﹐而是游女。」
妓女与游女仅一字之差﹐做的生意也大致相同﹐却是两种不同的身份。妓女有官妓、私妓﹐共同点是都没有人身自由。游女则是无拘无束﹐打个比方﹐更像是干援助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