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景停下筷子﹐然后把剩下的半个高梁窝头一口吞下﹐「回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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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阳并不出产朱砂﹐但朱砂在六朝用途极广﹐既是功效通神药物﹐也是炼丹、制符时必不可少的原料!同时也是化妆品的重要来源﹐还有另外一项用途是作为漆器的颜料。
季进前些天刚作成一笔生意﹐丰厚的收益让他立刻就纳了一个小妾。这会儿坐在店里﹐被午后的阳光一晒﹐整个人都昏昏欲睡﹐他打了个呵欠﹐愈发怀念自己新纳的小妾﹐只想赶紧回去冲个凉﹐抱着香喷喷的小妾好好享受一番。
门前阴影一闪﹐有人进来。季进尽力堆起笑容﹐对客人道:「不知两位要买些什么?」
一名有着两层下巴﹐看上去肥头大耳的客人道:「丹砂。」
季进精神一振﹐「客人算是来对了﹐本店的丹砂都是上好的辰砂!大的一块就有数斤﹐即使研磨到细如微尘﹐色彩照样深红鲜亮!」
那客人賟着肚子道:「一斤多少钱?」
季进道:「丹砂都是以両售卖的﹐一両二十钱。」
旁边一名客人道:「哪里要二十钱?十钱就能买一大包。」
腆着肚子的客人哈哈笑道:「兄弟头一次来洛都﹐有所不知﹐这里是直市﹐市中的货物都是不讲价的。」
季进心头一喜﹐这胖子是外行啊!洛都的直市确实是言无二价﹐说多少是多少。可此地是南市﹐跟直市八杆子都打不着。
胖子爽快地说道:「二十就二十!给我称些。」
季进脸上上笑开了花﹐「不知客人要多少丹砂?」
那人张开手掌﹐「五百斤!」
季进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实不相瞒﹐小店眼下只有一百多斤。」
「五百斤都没有?」
五百斤可不是小数目﹐如果能卖出去﹐自己再纳个小妾的钱就有了。季进打起精神道:「客人若是要的话﹐明日就可以到货。」
那客人十分好说话﹐「明日就明日!」
另一名客人泼冷水道:「五百斤太多了﹐咱们的又搬不动。」
季进连忙道:「城中有专门的脚行运丹砂﹐不用两位费半点力气。」
「还有专门的脚行?在哪里?」
「辰记脚行﹐在通商里﹐客人一问便知!」季进生怕这笔生意飞了﹐赶紧把专运丹砂的辰记脚店详详细细对两人讲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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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记脚行的经纪摇了摇头﹐「敝行从不泄漏客人的身份和委托物品﹐两位所请﹐恕难从命。」
一身管家打扮的卢景指敲着柜台﹐不耐烦地说道:「那几个脚夫弄坏了我家侯爷用来炼丹的辰砂!识相的就把那几个人叫过来﹐听凭我家侯爷发落。若不是不识相——连你的脚行也脱不了干系!」
那经纪不愠不恼﹐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论﹐若是敝行脚夫的错﹐敝行自当赔偿。但先生说的是六日之前﹐早已时过境迁。敝行自有规矩﹐先生要看当日出城的薄册﹐恕在下难以从命。」
管家拍着柜台道:「你说是不说!」
「恕难从命。」
眼看两人就要说僵﹐程宗扬倾过身﹐伏在柜台上﹐口中说道:「我们也是府里的下人﹐给侯爷跑腿的。说到底﹐这事只是那几名脚夫的错﹐与贵行有什么干系呢?你说是不是?」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微微抬起衣袖﹐露出几枚白亮亮的铢钱。
经纪盯着那几枚银铢﹐慢慢道:「与敝行无关吗?」
「当然没有关系。但如果找不到人﹐侯爷一旦发怒﹐那就不好说了……」程宗扬说着﹐把几枚银铢推到经纪衣袖下。
经纪态度终於松动﹐「若是与敝行无关的话……」他抬手按住那几枚银铢,然后咳了一声﹐「我来看看。」
经纪一抹﹐把银铢抹入袖中﹐顺势拿出簿册﹐抬手翻开﹐「八月初九……」在这里了。嗯﹐敝行是几名脚夫去函谷关。」
「几人?」
「三人。」
「客人是姓陈吗?」
经纪板着脸﹐微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恕难奉告。」
程宗扬又推了枚银铢过去﹐「那三名脚夫眼下在行里呢?」
经纪飞快地瞟了眼纪录﹐「牛老四、牛老七兄弟去伊阙挑货﹐十八日才能回来。石蛮子倒是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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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瘦削的汉子弓着腰踏进院门﹐那汉子皮肤黝黑﹐身上穿着一件粗葛缝制的短褂﹐他低着头﹐裸露的肩膀上扛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榆木扁担﹐张开的胳膊肌肉像钢丝一样一条一条隆起。肩上骨头突起的部位已经被常年累月的重担磨平﹐此时扁担稳稳放在上面﹐前后各挑着满满一桶水﹐为了防止桶里的水泼溅出来﹐水上还盖了两片荷叶。
卢景叫了一声﹐「石蛮子。」
那汉子抬起头﹐只见他眼窝凹陷﹐瞳孔是淡淡的黄色﹐虯曲的胡须从两腮一直连到鬓下﹐却是一名胡人。
石蛮子看了两人一眼﹐然后默不作声走到院角﹐放下扁担﹐把两桶水倒进一口大瓮内﹐拿起一只水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着。
卢景与程宗扬交换了一个眼色。洛都多有胡人聚居﹐只是不知道这个石蛮子是被大军掳获的胡人奴隷﹐还是赔了本钱无法回乡的胡商﹐又或者是定居的胡人后裔。
卢景冷哼一声﹐板着脸道:「石蛮子﹐你可认得我吗?」
石蛮子喝着水﹐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卢景厉声道:「初九那天﹐你是在上汤的长兴脚店吧?」
石蛮子拿瓢的手晃了一下。
程宗扬暗暗松了口气﹐他还担心石蛮子语言不通﹐连卢五哥说的什么都听不懂那就麻烦了。
卢景摆出恶狠狠的样子道:「我们是南城武馆的!那天我们武馆的杜拳师跟你都住的通铺﹐难道装作不认识吗?」
石蛮子放下水瓢﹐垂着手一言不发。
「杜兄弟原本回乡成亲﹐带了一对玉环作聘礼。谁知回去才发觉被人打碎了一只!是不是你干的?」
石蛮子低着头﹐沾在胡髭上的水一滴一滴掉落下来﹐也没有抹拭。
卢景放缓口气﹐「杜兄弟说﹐那天通铺有八个人﹐也不一定就是你弄坏的。只不过他也记不清当日通铺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来问问你。杜兄弟记得那天有个书生﹐对不对?」
石蛮子一动不动﹐没有应是﹐也没有说不是。
「脚夫一共三名﹐你、牛老四、牛老七﹐对不对?」
石蛮子默不作声。
「剩下三个人﹐有一个拉琴的老头……」
石蛮子抬起头﹐用生涩而怪异的语调道:「胡……琴。是胡……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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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程宗扬悻悻道:「那蛮子竟然不会说汉话﹐难怪只能当脚夫呢。」
卢景一拳擂在掌心﹐「原来是拉胡琴的老头﹐我竟然没想到!」
「拉琴的老头——这个不是咱们早就知道了吗?」
「是胡琴。你还记得杜怀说的吗?那老头连琴都摔坏了——」卢景沉声道:「洛都会拉胡琴的不多﹐能修的更少。整个洛都﹐只有一家店铺是做胡琴的。」
「在什么地方?」
「金市!」
两人随即赶到金市﹐却扑了个空﹐那家乐行的人都被公卿之家召去演奏﹐今天没有开张。
卢景道:「去找牛家兄弟。」
「又不急在一天。」程宗扬道:「跟着你跑了两天﹐别说观赏洛都的景色﹐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干脆你也别回寓处﹐咱们都到鹏翼社﹐今晚一起聚聚。」
此时出发﹐到伊阙也是半夜﹐想找两名脚夫﹐还要等到天明。对此卢景也不反对﹐两人信步往鹏翼社所在的通商里走去。
此时正值酉初﹐各处官署开始退衙﹐街上冠盖云集﹐热闹无比。洛都的热闹与临安也大不相同﹐临安的热闹更贴近市井民众﹐处处透着平民百姓的喧闹、热情和混乱﹐走到街上﹐两旁的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以前程宗扬看古装片﹐官员出行举着「肃静、回避」的牌子﹐觉得这些官员太讲威排场﹐在临安街头才知道那不是摆架子﹐而是现实需求﹐如果不举牌子﹐就是贾师宪都走不动。
洛都的热闹则是另外一种。街上的人流丝毫不比临安少﹐但秩序井然。街上行驶的都是有品秩的车乘﹐拉车的马匹最少也有两匹﹐多的有四匹奔驶时四匹马并驾齐驱﹐连步伐也被驭手操控得整齐划一。车厢大都是敞开式的﹐后部装着曲柄盖伞﹐黑漆的车身绘着朱红的云纹﹐车上的官员头戴高冠﹐极具威仪。
出行的贵族声势更为惊人﹐程宗扬就看到一队车骑﹐前面是近百名持戈带甲的骑手﹐然后是两列携弓的骑射手﹐接着是簇拥在马车旁的数十名亲卫、门客﹐后面是两排长长的仆役、侍女队伍﹐捧着形形色色的漆盒器皿步行跟随。数个队伍绵延一里多长﹐沿途的官员、行人纷纷避让。
这等声势排场﹐比皇帝出巡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不是旗上大大的「孙」字﹐程宗扬还以为天子从官里出来了。
「这家排场够大的﹐姓孙……」程宗扬原本准备先去太泉古阵﹐然后到建康﹐找云如瑶﹐来汉国纯属意外﹐根本没有来得及对汉国朝野做一番了解﹐过会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汉国有哪位姓孙的贵族﹐问道:「什么人?」
「湖阳君。」
虽然没有做功课﹐程宗扬也知道汉国的封君与秦国、昭南不同﹐汉国贵族男为列侯﹐女为封君。这样的车仗簇拥的竟然是个女子﹐让程宗扬更意外了。
「是宗室的公主?可为什么姓孙呢?」
「听说过吕家吗?」
「当然听过﹐后族啊。」
「湖阳君是吕冀的妻姊。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吕家是刘家的外戚﹐孙家是吕家的外戚。」
程宗扬一脸的不可思议﹐汉国的外戚飞扬跋扈自己很早就听说过﹐可隔者几千年的历史﹐只当故事看了。直到亲眼看见吕家姻亲的一个女子都有如此排场﹐他才知道吕家的地位该是如何显赫——吕家不仅仅是外戚﹐而且是世代外戚。汉国一向有太后听政的制度﹐论起实际执政的时间﹐吕家只怕不比帝室差多少。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迎着湖阳君的车仗驰来﹐车上立着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男子。他一扯缰绳﹐马车打横拦在道路正中﹐然后跃下马车﹐昂然朝湖阳君的车仗走去。
车仗前方的甲士赶来想拿下这个胆大包天的浑人﹐但看清他的模样﹐立刻都收敛了气焰。
那男子扬声道:「洛都城门令董宣﹐求见湖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