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偃师在洛都以东﹐紧邻洛水。中秋在汉国虽然只是不起眼的平常节日﹐但正逢望日﹐城中熙熙攘攘﹐尽是赶集的人群。
程宗扬挤了一身的汗﹐用袖子扇着风道:「都挤成这样了﹐怎么找?」
「先找客栈。」
程宗扬上下打量着卢景。
「看什么?」
「我看你这回扮成什么身份。」
卢景把外衣翻过来﹐变成一身绿色的吏服﹐然后挑开袖口的丝线﹐把袖口一翻﹐放开来﹐变成公服务的宽袖﹐接着取出一条衣带系在腰间。
「追拿逃奴的。」
卢景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革囊﹐像模样的系在衣带上﹐露出囊中的黄色缓带﹐又整了整头上的方巾﹐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折了几下,变成一顶进贤冠﹐戴在头顶﹐最后脸色一板﹐不多不少流露出几分官威。
卢景拿出一支崭新的毛笔﹐簪在冠侧﹐然后递给程宗扬一顶便帽﹐让他扮成隷役。
眼看着卢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食禄二百石的低级官吏﹐连跟班都有了﹐程宗扬不由笑道:「好主意﹐好手段!」
「还差了点。」
「差什么?」
「狗。」卢景道:「你要带条狗就更像了。」
程宗扬倒是见过汉国隷役带狗的﹐问题小贱狗被小紫带走了﹐即使没带走﹐自己也不能带条哈巴狗上街巡逻。
程宗扬道:「凑合点吧﹐这模样我瞧着已经很能蒙事了。」
程宗扬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这身打扮蒙事的效果不是一般的好。两人原本打算到客栈云集的区域﹐从头开始一家一家找﹐谁知找到的第一家﹐外面就聚着一堆人。
看到两人过来﹐那些人像潮水一样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一边鼓噪道:「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说我们自投罗网来了吗?程宗扬心里打鼓﹐但这会儿已经骑虎难下﹐卢五哥在前面昂然而行﹐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掉头就走﹐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心里纳闷这是怎么回事?
刚走到客栈大门前﹐店中就连滚带爬扑出一个锦服胖子﹐他哆嗦着嘴角惨叫道:「官爷终於来了!不关小人的事啊官爷!」
卢景摆足派头﹐凝声道:「慢慢说话。」
那胖子带着哭腔道:「他们租了个小院﹐说好不让人打扰。谁知道……谁知道方才小厮去送餐﹐拍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开门进去才知道出了祸事……官爷﹐小人是清白的啊!」
「住的是什么人?」
「一个外地的商家﹐还带了个妾。」
「前面带路。」
看到现场﹐程宗扬才知道自己来得还眞巧﹐客房内一具男屍身首异处﹐竟然是发生了血案。难怪店主和围观的众人对两人的身份信之不疑﹐多半他们已经派人往县里报案﹐正碰上两人上门。
县里的隷役随时会来﹐时间半点也耽误不得。程宗扬向卢景使了个眼色﹐提醒他胡诌几句﹐赶紧溜之大吉﹐免得被眞正的县尉和隷役堵个正着。
卢景心下会意﹐开口道:「他是什么时候住店的?」
「四日前。八月十一。」
「平常与外人有何来往?」
「没有。一直都没什么事。也没见有人来找。」
卢景装模作样的问道﹐毕竟自己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查案的﹐装装样子也就够了。
「昨晚可听到有何异动?」
「未曾。压根儿就没动静啊官爷!」
卢景又问了几句﹐转身准备离开﹐店里的小二捧着簿册进来﹐店主赶紧接过来翻开﹐指着上面道:「这是他落宿时留的。」
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义阳陈凤﹐延玉。
卢景半只脚已经踏上门槛﹐这时不动声色地停下来﹐接过簿册﹐仔细看了几眼﹐然后道:「本官要勘验现场﹐你们先出去。」
店主一点也不肯在死了人的屋里多待﹐闻这赶忙出去﹐连院内也没敢留﹐还体贴的把院门关上。
程宗扬脸色顿时垮下来﹐「我干!这也太巧了吧!」
卢景也沉下脸﹐确实是太巧了﹐两人作好了寻遍偃师的准备﹐谁知不费半点功夫就找到正主﹐更没想到找到的会是个死人。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出事了呢?」
卢景也不禁长吁短叹﹐「五百金铢啊﹐这可打了水漂了。」
「行了五哥﹐咱们就先别说金铢的事了。」
「让开。」
卢景没有理会那具男屍﹐直接进了内室﹐入目的场景使两人都是一震。
室内的床榻、地板、墙壁、几案……都染满鲜血。一具女屍就伏在这片血泊中。从女屍的皮肤能看出是一个少女﹐她浑身赤裸﹐娇嫩的胴体上满是可怖的伤痕﹐显然是饱受折磨之后被人虐杀的﹐她右乳印着一个深深的齿痕﹐乳尖几乎是被人生生咬掉。
程宗扬看得心惊肉跳﹐单看少女身上的伤痕﹐就能感受她死前所受的种种折磨﹐凶手简直是以施虐为乐的变态狂﹐完全是在发泄自己变态的慾望!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少女的头颅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头的屍身。
卢景在血迹上抹拭了一下﹐「三个时辰之前。」
「那不是半夜吗?凶手会是什么人?」
卢景一边看着屍体﹐一边道:「至少是三个人。她身上伤口虽多﹐但除了断头一刀﹐没有一处致命。也就是她被砍头之前﹐一直是活着的。」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变态狂﹐而且还有三个……
少女屍身的惨状让卢景也为之皱眉﹐由於破坏得太过严重﹐除了能看出凶手是变态﹐而且非常变态极其变态以外﹐其他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两人找遍房间﹐也没有找到女屍的头颅﹐很可能是被凶手带走。卢景双眼在室内各种物品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一只背囊上。
背囊中放着几件衣物﹐一些散碎铜铢﹐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银铢和几十枚金铢。另外有一小包﹐里面有几条丝巾﹐还有一卷的绢帛﹐打开来﹐却是一幅仕女图。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自从进入汉国﹐自己已经目睹不止一起凶杀﹐更邪门的是﹐这些凶杀没有一起是以劫财为目的的﹐难道血亲复仇在汉国这么盛行?
此时来不及仔细察看﹐卢景收起背囊﹐出门找到忐忑不安的店主﹐严肃地问了几句话﹐然后摘下帽侧的毛笔﹐给他打了个暂扣物品的收条﹐又解开腰间的革囊﹐取出里面系着黄绶的铜印﹐盖上印章。表示官方已经接到店主的报案﹐勘验过现场﹐然后带着暂扣的物品扬长而去。
店中出了这样的血案﹐店主再无心经营﹐让人封了院子﹐满心忐忑地在店内等着﹐只怕惹上祸事。谁知不仅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而且还祸不单行。
一刻钟后。偃师县尉接到报案﹐带着隷役登门而来﹐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半个时辰之后﹐偃师城门外贴出告示﹐捉拿两名冒充官吏的杀人凶手﹐还附带上了两人的画像。
偃师客栈的无头血案以飞快的速度往四方传播﹐却没有人知道「两名凶手」此时仍在偃师﹐甚至就在那家客栈隔壁。
卢景与程宗扬没有走远﹐他们在背巷换过衣物﹐打扮成两个远来的行商﹐与匆忙赶来的偃师县尉抆肩而过﹐堂而皇之地带着背囊在旁边客栈开了间房﹐不动声色地住了进去。
背囊中的物品并没有太多线索可言﹐几件衣物都平平常常﹐一张义阳官府开出的路引﹐证明陈凤是本地人士﹐年二十五﹐面白无须。除此之外没在任何书信或者便条。
那幅仕女图用的绢帛颇为低劣﹐颜料也只是松墨和朱砂。图上一个女子对镜而坐﹐头上梳着高髻﹐看不出什么异样。
程宗扬叹道:「我还以为找到一个线索﹐就能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谁知道这么麻烦﹐刚有点线索就断掉。」
卢景道:「八月十一日投宿偃师﹐九日在上汤﹐如果中间没有别的绿故﹐这个陈凤多半是坐地虎说的小白脸。」
陈凤的头颅被砍下﹐好歹还扔在室内﹐程宗扬也注意到那人虽然吓得面容扭曲﹐但脸色挺白﹐当得起小白脸的称呼。
但这是猜测﹐程宗扬现在正经体会到什么纠结。他既希望陈凤就是那个小白脸﹐又希望不是。如果是的话﹐就意味着损失翻倍﹐不是五百而是一下丢了一千金铢。一千金铢放到哪儿都不是个小数目﹐有颖阳侯这个冤大头肯出钱﹐多好的发财机会!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人﹐却已经身首异处。一千金铢白白从手边溜走﹐程宗扬满心的不甘愿﹐可也无可奈何。
但话说回来﹐如果陈凤不是那个小白脸﹐就意味着要找的人多了一个﹐又要在大海里多捞一根针﹐这难度不比五百金铢轻多少。
程宗扬满心纠结地叹了口气﹐「如果陈凤当日也在脚店﹐那已经找到了四个人﹐郁奉文、杜怀、陈凤和延玉。剩下只知道有一个拉琴老人和一个疤面少年。今天这么巧﹐不如咱们回洛都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遇上那个拉琴的老头。」
卢景道:「如果要回洛都﹐咱们早就回了﹐何必再留在偃师?」
「计将安出?」
卢景起身道:「我们去找脚夫!」
「为什么?你不是说不好找吗?」
「原本不好找﹐但我们现在知道陈凤是个商人。」
「你的意思是……」
「那几名脚夫很可能是陈凤带来的。」
「可你怎么知道那些脚夫在哪儿?偃师吗?」
「陈凤是义阳人﹐义阳最有名的出产是漆器。」卢景道:「我们先去偃师的漆店。」
程宗扬跃起身﹐「那还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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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来的经历﹐使程宗扬对卢景信心满满﹐结果一直找到午后﹐两人才无可奈何的回来。今天的运气似乎在上午就已经全部用尽﹐他们找遍了偃师所有的漆行、器皿店﹐甚厔所有的脚行﹐都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别说近些天去过上汤的﹐连卢景描述出来的陈凤﹐都没有人见过。
最终卢景不得不放弃这条线索﹐那个陈凤虽然在偃师﹐却似乎根本就没有做与漆器相关的生意。
回到客栈﹐两岸随便吃了点东西。卢景蹲在蓆子上﹐一手拿着窝头﹐一手用筷子沾着水﹐在案上一边画一边琢磨。
「两间上房﹐陈凤与延玉住了一间﹐郁奉文和杜怀住的是通铺。另一间上房的客人很可能是疤面少年﹐也可能不是。拉琴的老头肯定住的通铺﹐如果这样的话﹐通铺还有五个人。」
卢景啃了口窝头﹐「一名脚夫能挑一百二十斤﹐如果有五名脚夫﹐就是六百斤。六百斤的货物﹐会是什么呢……」
程宗扬在看那幅仕女图。自己还是头一次看到汉国的帛画﹐绘画是以线描为主﹐笔法简练明快﹐看得出绘者的手法十分嫺熟。虽然帛上的颜料非常普通﹐墨汁洇在涓上﹐线条边缘有些模糊﹐但笔迹匀细流畅。上面的女子眉目秀美﹐颇有几分姿色。那女子对着镜子﹐翘起手指,唇上有一点鲜艳的红色﹐似乎正在涂抹胭脂。朱砂的色彩倒是很鲜艳﹐只是绘者上色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小心﹐连背面都沾了一些……背面?
程宗扬把那幅帛画翻过来﹐背面有几片模糊的红色﹐连起来隐约能看出一只手掌的形状。
程宗扬抬起头﹐尽量平静地说道:「五哥﹐你猜这个陈凤做的什么生意?」
卢景用筷子敲着几案﹐「义阳除了漆器﹐还有……」
「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