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2)

六朝云龙吟 弄玉,龙璇 5017 字 1个月前

【第八章】

鹏翼社在洛都的分社里﹐出身星月湖大营的一共七人﹐此时有两人随斯明信出门﹐三人在外办事﹐社中只有蒋安世和郑宾。不过与高智商等人一路来的还有三名鹏翼社的驭手。这些汉子都是同生共死的手足同袍﹐一见面也没有什么嘘寒问暖的客套﹐几个人栓好车马﹐过来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刘诏袖子卷得高高的﹐拿着把菜刀﹐在剖好的猪肉上来回划﹐盘算着先切哪块下锅。程宗扬装作很内行地指点道:「里脊来个糖醋的﹐腰里的五花弄个回锅肉﹐后臀尖加茄子﹐炒个鱼香肉丝﹐扒猪脸要早点下锅焖着﹐要不煮不透。」

「成!」刘诏一边利落地切着﹐一边叫道:「老蒋!还有大锅吗?弄锅杂碎先卤着﹐一会儿才好出味。」

蒋安世翻了半天﹐拿出来一个大家伙﹐「还有这些﹐能使吗?」

那是一只圆腹三足的青铜鼎﹐汉国武备极盛﹐铁料全打成兵器还不够用﹐民间铁锅不多﹐倒昃习惯於用鼎。有些讲究的﹐一顿饭要摆五只鼎﹐七只鼎。社里面的鼎没有成套的﹐只能凑合着先用﹐好处是它下面直接可以生火﹐不用再占炉灶。

几只铜鼎在篝火旁摆开﹐看起来古风盎然﹐里面煮的东西却十分不凡。除了大锅的卤煮杂碎﹐程宗扬还捐出一只自己从太泉古阵弄出来的肉罐头﹐打开切成片﹐往锅里一丢﹐放上各种菜蔬﹐先大火烧开﹐再小心慢炖﹐不一会儿香气就飘了起来。

卢景从堂中出来﹐抽着鼻子转了一圈﹐然后顺着香味摸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龙肉!」

卢景抄起铜匕挑了一片﹐连汁带水地吞下肚去﹐「味道不错﹐有点意思。就是淡了点儿。」

「还没放盐呢。」

程宗扬心里一动﹐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六朝没有保鲜技术﹐肉类放得久了就会变质﹐如果做成罐头呢?高温杀菌﹐密封处理——密封是个麻烦。马口铁是不用想了﹐岳鸟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批铁丝﹐至今都没有像样的替代品。用坛子倒是个办法﹐但陶质的容易碎﹐瓷器成本太高﹐而且过放沉重﹐不适合长途贩运。

程宗扬想了一下就放在脑后﹐这种锦上添花的事并非急务﹐有了闲暇再处理也不冲。

卢景晃到刘诏身边﹐翻着白眼道:「听说有个憨货背着头猪走了一路﹐是你吧?」

刘诏脸顿时臊得通红﹐还没开口就听他说道:「刀法不错。就是腕上的力道差了点。」

卢景抬手搭在刀背上﹐轻巧地一转﹐就把刀背从刘诏指间夺了出来﹐然后一连三刀﹐将一方将煮好的白肉切成六块大小如一的肉丁。

刘诏是识货之人﹐一看卢景出手就知道有料﹐只不过他的手法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半晌刘诏打了个突﹐猛地想了起来﹐「原来是卢五爷。」

「眼力还行。」卢景道:「怕了吧?」

刘诏笑道:「当年我去大营报名﹐晚了一步没赶上﹐只好投了禁军﹐没想到今日会遇上五爷。」

程宗扬知道高俅不会随便派人﹐刘诏即使与星月湖大营没有渊源﹐多半也有好感﹐才会被高俅暗中引为心腹。

程宗扬在卢景肩上拍了一把﹐「都忙着呢。晚会儿再叙旧吧。」

卢景挑了块最好的肉丁﹐一边吃一边去找刚才给郑宾疗伤的老兽人。

「接着!」有人把揉好的面团抛了过来。

刘诏抬接住﹐一边用面团杖干开﹐一边道﹐「程头儿﹐我刚才看见你有个铁盒子?」

程宗扬开过罐头就把盒子扔到一边﹐拿过来道:「是这个吗?」

「就它了。」刘诏接过来洗干净﹐拿刀背在罐上压出花型﹐然后用面团包好﹐馅料﹐在罐中一压﹐反手磕出﹐一只四面起花的月饼就落在案板上。

月上中天﹐十余名汉子围着篝火﹐热热闹闹坐了一圈。汉国虽然没有中秋吃月饼的风俗﹐但这些人大半都是宋国来的﹐中秋之夜﹐在异国他乡聚在一起﹐赏月食饼﹐别有一番风味。

敖润捧起酒碗﹐「程头儿﹐我先敬你一碗!」

程宗扬也不含糊﹐「干!」

刘诏也拿起酒碗﹐「程头儿!我刘诏不会说别的﹐只想说:难怪我们太尉看重程头儿﹐我刘诏是一万个服气。先干为敬!」

「碰一个!」

两人举碗一碰﹐一饮而尽。

富安摇着扇子道:「小刘啊﹐我对你是一万个服气——那猪我可背不动。」

满座轰然大笑﹐刘诏臊着脸道:「得﹐我这个话柄算是落下了。」

「怨我!怨我!」敖润举酒道:「我给哥哥赔罪了。富老哥﹐来来来!咱们也走一个!」

众人闹哄哄饮了一圈﹐程宗扬左右看了看﹐「哈爷跟老兽呢?」

「煮羊呢。」高智商跳起来﹐「我去瞧瞧!」

高智商推开门﹐厨房内随即飘来一股肉香。那肉香浓而不腻﹐让人一闻就食慾大开﹐肚子里彷佛有十万八千个馋虫同时钻了出来。

程宗扬咽了口口水﹐「姜还是老的辣!老术、老豹、老兽这几个粗坯﹐什么时候能煮出这么香的羊肉?」

房门一响﹐只见青面兽提着一只大鼎从厨中出来。那鼎是社里最大的一只﹐足有好几十斤﹐带汤带肉一二百斤的份量是有了。青面兽提着鼎耳﹐里面肉汤翻滚着﹐一只肥羊在汤中载沉载浮。

敖润摩拳抆掌﹐「这回咱们可捞着了!」

程宗扬却看到高智商跟在后面﹐一手捏着鼻子﹐一张脸比苦瓜还苦。

等青面兽把肉汤放席间﹐程宗扬立刻明白高智商表情为什么那么苦了。鼎里是一只整羊﹐大火煮得稀烂﹐问题是那羊压根就没有洗剥﹐只用刀把羊毛一剃﹐就整个下了锅。那羊汤浓香扑鼻不假﹐可汤上不仅漂着没剃净的羊毛﹐还有一些可疑的黄绿之物﹐不知道是羊肚还是羊肠里的东西。

不等着青面兽开口﹐程宗扬就腾的站起来﹐对众人说道:「哈爷和老兽一路辛苦﹐好不容易才煮只羊﹐这羊我看你们谁敢动!」

众人如释重负﹐赶紧纷纷表示﹐这羊是孝敬哈爷和兽哥的﹐大伙就是馋死也绝不染指。

青面兽和哈米蚩笑逐颜开﹐两人捞起熟羊﹐连皮带骨﹐吃得不亦乐乎。

那场面堪比噩梦﹐大家都觉得需要喝点酒压惊﹐赶紧推杯换盏﹐连卢景都喝了两碗。

酒助人兴﹐席间气氛越来越热闹。敖润扯着蒋安世猜拳﹐两人挽着袖子吆五喝六。郑宾这会儿去热敷完﹐生龙活虎地和刘诏角力赌酒。富安也下厨做了几样小菜﹐眼下抱个茶壶﹐跟冯源用几枚铜铢博戏取乐。

程宗扬看了一圈﹐却见高智商耷拉着脑袋﹐用箸在碗里拨着﹐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

程宗扬朝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想什么呢?」

高智商闷闷道:「想我爹了。」

「哦……」

「今天八月十五﹐往年我爹早早就退了朝﹐拉着我在园子里赏月﹐吃月饼﹐还放孔明灯。去年八月十五﹐我们十三太保去小灜洲玩耍﹐忘了回家。我爹还让富安给我送钱送衣服。我半夜回去才知道他一直还没睡﹐还在等我……」高智商停下来﹐过会儿擤了擤鼻子﹐歪着头道:「你说他怎么就那么烦呢?」

「滚!」

高智商嘿嘿一笑﹐爬起来叫道:「富安!你个狗才!把那块肉给我!哈大叔好不容易让少爷吃顿肉﹐你就只顾着自己吃!」

高智商说起高俅﹐程宗扬却是想起了临安的局势。当初奸臣兄散布废止钱铢的谣言时﹐钱庄的储备金达到最顶点﹐足有一百八十万金铢的现款。但随着谣言逐渐平息﹐纸钞又大量回流。而自己在武穆王府、临江楼、七里坊以及首阳山铜矿的持续投资﹐还有江州重建﹐都占用了大量钱铢。

临安上次传来的帐目显示﹐目前钱庄一共持有纸纱一百二十万金铢﹐四处分号陆续开张﹐每处存放十万金铢﹐使目前总库的储备金急降。在为铜矿商行调拨十万金铢的本金之后﹐即使加上在临安发行的二十万金铢股份﹐也只有三十五万金铢。

如今钱庄持有的全部现款﹐一共七十五万金铢﹐按照当初的约定﹐下个月初就要归还云氏商会的三十万金铢。同时蔡元长用纸钞质押的款项﹐还有三个月九万没有支付。这样到九月份﹐钱庄的储备金会急跌到四十二万金铢﹐而抛开云氏商会持有的六十万金铢纸钞不谈﹐在外流通的纸钞还有一百二十万金铢之多。

按照计划﹐秦会之将在今日发行第一批无记名股票﹐以每年五成利息筹措十万金铢﹐用於铜矿商行的投资﹐如果顺利的话﹐还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但进入秋季﹐正是各处亟需现款的高峰期﹐一旦发生挤兑﹐钱庄就要崩盘。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相比於宋国钱庄的如履薄冰﹐自己在晋国的投资已经初见成效﹐在柳翠烟的打理下﹐织坊每月可稳定出产霓裳丝衣近千件套﹐仅此一项﹐每月就可获利上万金铢。

江州的水泥除去自用以外﹐也陆续向外出售﹐每月收益也有两万金铢﹐足够星月湖大营的开销。

不过程宗扬眞正在意的是粮食。粮价相对於去年炒做的高点颇有回落﹐但一直维持在每石八枚银铢的高价上。眼下各地都开始秋收﹐粮价还会进一步下跌﹐程宗扬准备以每石六枚银铢的价位吞下五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折算下来需要筹备一百五十万金铢的巨款。这笔钱除非用纸钞支付﹐否则把秦会之的两个肾都卖了也凑不出来。

来汉国之前﹐程宗扬对汉国的商业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记得自从汉国把最暴利的盐、铁﹐以及酿酒收归国有之后﹐汉国曾经堪比王侯的大商人就一蹶不振。但来到汉国之后﹐程宗扬发现﹐汉国的专卖政策执行并不彻底。汉国境内有大量的诸侯、列侯封地﹐各地还有大量豪强﹐ 朝廷的法令到达这些地方﹐比一纸空文也强不了多少。

问题是那些坐拥巨额财富的诸侯、豪强大都对商品交易不感兴趣﹐一味追求自给自足﹐宁肯把钱铢埋到地下﹐也不愿参与交易。

程宗扬不得不感叹实物货币对商业发展的负面影响。金、银、铜这样的实物货币﹐不仅很少有通胀﹐还会因为实物积累超过货币的数量而产生通缩。宋代的铜钱埋到清朝照样能用﹐铸成铜器价值说不定还会上升。这种情况下﹐除非不断有新的金、银和铜矿开发出来﹐并铸成钱币﹐否则商品交易很难有大的改观﹐甚至由於货币埋入地下﹐导致交易萎缩。

纸钞相当於信用意义上的金银﹐它的问题在於信用。一旦连政府的信用都靠不住﹐就只能指望老天爷了。但其他天然矿物不是太稀缺﹐就是太普遍﹐很难具有金银铜在稀缺性和普遍性之间的平衡﹐因此无法替代用金银。据程宗扬所知﹐在唐国﹐丝帛是可以作为货币使用的﹐但丝帛不可能像矿物一样具有稳定和平均的性质﹐﹐最多只能作为辅币。一边是货币供应不足﹐一边是货币大量集中﹐怎样才能让汉国豪强手中沉淀的财富流动起来呢?

「程头儿﹐想什么呢?」

货币本质的问题程宗扬也就是想想算完﹐后世那么多大贤都搞不定的事﹐自己如果能干成﹐活着就可以封神了。不敢说压孔圣人一头﹐并肩当个程圣人绝对没问题。他放下心事﹐笑道:「富兄。」

「啥兄啊。我就是衙内的狗腿子。」富安倒是豁达﹐「程头儿要看得起我﹐叫徊老富就成。」

「行﹐老富。」程宗扬道:「你跟着衙内多久了?」

「那可早了。」富安道:「那年我爹过世﹐家里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插个草标卖身葬父。女的有人买﹐童子也行﹐我那年都快三十了﹐又不是个能干活的﹐跪了一天也没人理。后来遇见老爷﹐才得了条活路。老富没啥本事﹐就给老爷当条忠狗﹐好好伺候小少爷。」

「为虎作伥的事你可没少干吧?」

「只要是衙内高兴﹐我不怕缺德。反正我这命也是捡的。再说了﹐衙内也就是喜欢欺负个人﹐调戏妇女啥的﹐」富安喝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道:「那都不叫事。」

富安这道德观念太畸形了。程宗扬忍不住道:「太尉怎么不给衙内找几个像样的伴当呢?」

「我们太尉说了﹐人心是枰秤﹐多少都是有数的。那些人太讲自己的良心﹐忠心上头就差了点。还是我这样缺德的狗腿子用着放心。」

程宗扬默默无语﹐半晌拿起酒碗﹐「老富﹐我敬你一个。」

富安摇手道:「我喝茶。沾了酒万一衙内喊我﹐听不见就误事了。」

说话间﹐高智商叫道:「富安﹐你个狗才跑哪儿去了!」

「来咧!」富安拍拍屁股过去﹐「衙内﹐你叫我?」

「月饼味道不错﹐包两个﹐给我爹捎回去。师傅!师傅!你来尝尝!「高智商顺手把自己吃剩的半个月饼塞给富安﹐拿了块月饼跑过来。

程宗扬这辈子还是头回吃到刚出炉的月饼﹐那月饼是用罐头模子压出来的﹐表面烤得焦黄﹐馅料有的是豆沙﹐有的是枣泥﹐里面掺了酥油、果仁、瓜子仁﹐吃起来香甜可口。

「行啊刘诏﹐你这手艺在洛都开家饼肆也能混日子。」

「献丑!献丑!」

敖润已经有了六七成酒意﹐凑过来小声道:「老刘﹐你那半挂大肠我给你藏好了。就在你包袱下面﹐半夜自己吃﹐别让人看见。」

「八月十五过中秋﹐等你们都睡了﹐我半夜起来﹐赏着月亮吃大肠?」

「肥着呢﹐咬一口满嘴流油……」

程宗扬拍拍他的肩﹐指着远处道:「是不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