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接着目光落在程宗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的后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后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后络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璫,貂尾垂在左侧,尤其颌下一丛长须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后松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璫右貂,但在这位银璫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侍。」
「大行令?」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后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位金璫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前殿之后,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后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云,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於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丝,然后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只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后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云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
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胡须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
「他们还能弹劾朕吗?」
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
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
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后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后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当值啊。」
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后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
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君有过则谏……」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不谏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
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礼,乃服天下。」
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道:「仔细君前失仪!」
被御史中丞喝止,吕闳只好住口,伏身谢罪。
天子盯着他,片刻后恢复平静,淡淡道:「吕常侍谏得好。赏!」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一众内朝官员匆忙跟上去,吕闳低着头,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撑起身体,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一眨眼工夫,旁边的内侍都走得干干净净,那名执戟也回到殿下。程宗扬弯腰扶起徐璜,低声道:「吕常侍说什么了,天子那么生气?」
「君有过则谏,只是半句。后面还有半句——」徐璜低声道:「反复谏之而不听,则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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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头儿,你怎么出来了?」
「有活要干。」程宗扬抬起手,拿着一卷诏书在指间一转,「去传旨。」
程宗扬头一次参加朝会,原准备进崇德殿好好开开眼界,结果脱了鞋子,跟鸭子一样小跑着入殿,刚站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朝会第一件事就干净利落的办完了——定陶王前些日子死了,朝廷拟定諡号,确认了继位的人选,派人前去通传。
大行令干的就是与诸侯来往的礼仪差事,程宗扬躲都没处躲,於是刚进殿就奉诏领旨被打发出来了。
来日方长,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边走边道:「这地方怎么样?」
敖润啧啧赞叹道:「真大。」
「哪里大了?」
「什么都大!瞧这水缸,」敖润拍了拍旁边半人多高的大缸,「怎么烧出来的?」
冯源道:「不光这些。我听说宫里有种荷花,叫夜舒荷,是从南荒移来的,开的花比车盖都大,有一丈多高。」
刘诏道:「吹牛吧?哪儿有那么大的花?」
程宗扬笑道:「恐怕是真的。」说着转头对毛延寿道:「毛先生,如何?」
毛延寿谨慎地说道:「小的在宫中所见不远,西南这一带大致能画下来。」
「改天咱们换个门进。」程宗扬道:「我不需要你画得多好,但细节一定要准确。」
「小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