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程宗扬先去了鸿胪寺,将传诏之事记档,然后找了两个懂行的属下随行,一
同赶往定陶王邸。
王邸是诸侯觐见天子时的住处,如今定陶王驾崩,唯一的儿子在封地守孝,
王邸内只有几名封国的官吏。见到大行令亲自前来传诏,众人不敢怠慢,依照礼
数接待了朝廷的使节。
汉国开国至今,死的诸侯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朝廷吊丧的礼法规矩都是现
成的。程宗扬作为朝廷使节宣读诏书,先表达了天子的哀悼之情,然后给已故的
定陶王加封了諡号,最后宣布了王位的继承人——定陶王就一个儿子,想争都没
处争去。
宣读完之后,程宗扬将诏书收起,交给随行的治礼郎。诸侯崩殂,新王继位
是朝廷大事,按例当由朝廷派官员前去吊丧,宣读天子的旨意。如今诸侯王都在
洛都设有王邸,专门等候天子的旨意,於是规矩也稍有变通,由大行令先赴王邸
宣诏,再派人启程前往封国,两名治礼郎负责保管诏书。当然,朝廷吊丧的正使
可不是他们——别说他们只是百石的小吏,就是大行令也不够格,定陶王身为诸
侯,起码要二千石才能当正使。
至於吊丧的正使是谁,就不在程宗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把诏书交给两名治
礼郎,他这大行令的头一桩差事就算是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办完差事,程宗扬又以私人身份吊祭了一番,奉上礼金万钱。这并非规矩,
而是程宗扬自作主张,他倒没有别的心思,只是遇到这种事,结个善缘而已。
但程宗扬此举让定陶王邸的官吏受宠若惊,汉国有几十位诸侯王,虽然汉国
不禁止官员结交诸侯,但朝廷官员除非私交甚笃,极少会来吊祭一位不相识的诸
侯。邸中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位新任的大行令官职虽然不高,却有着常侍郎的身
份,算得上天子近臣,於是刻意奉迎,希望能在朝中得一力助。
一场丧事,却因为双方各怀心思,最后尽欢而散。等程宗扬回到宫中缴旨,
朝会已经结束。好在朝会的内容从来都不是秘密,很快程宗扬就得知,朝会中天
子应重病在身的霍大司马之请,解除了霍子孟大司马的职权,却保留了大将军。
接着天子给了吕冀一系列荣宠之极的加封:入朝不趋,谒赞不名,剑履上殿,
食邑四县。除此之外,赏赐的金钱、奴婢、彩帛、车马、衣服、甲第……一律比
照霍子孟当年,赏赐之重历代少有。唯一没有给的,就是大司马一职。
「大司马之位非襄邑侯莫属。」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不过是早晚之事而
已。」
程宗扬知道他是说给旁边那位蔡常侍听的,但蔡常侍盯着那封无字的信笺,
神情没有半点异样。良久,蔡常侍放下信笺,走到殿门处,望着外面的宫阙,然
后开口唤来一名小黄门,「备车。」
小黄门恭恭敬敬前去准备车马,蔡常侍拂了拂衣袖,向众人揖手行礼,淡淡
道:「告辞。」
徐璜与唐衡起身相送,「蔡常侍慢走。」
蔡常侍微微点头,然后离开玉堂前殿。
蔡常侍身影消失片刻,形如武夫的单超长身而起,一步跨出殿门。
唐衡摇头叹道:「何必如此?」
徐璜道:「放心些好。」
他们的交谈没有回避程宗扬,显然把这个走自己门路买到官位的年轻人当作
自己人,程宗扬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自己虽然有心参与棋局,但只想在幕后
执棋,可眼下却似乎成了被别人操纵的棋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程宗扬权衡片刻,决定自己行棋,他挪了挪身体,忽然间
「咦」的一声,面露诧异,接着掀开席角,从席下抽出一条丝帕,故作好奇地看
了半晌,问道:「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徐璜接过丝帕,看到下面绣的「玉堂前殿」四字,笑道:「多半是哪个宫女
不小心忘在殿内。」
「原来如此。」程宗扬道:「这殿里也有宫女吗?怎么没看到呢?」
「当然有。今日朝会,宫娥自然回避了。」徐璜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丝帕放
在案上。
忽然旁边一只手伸来拿起丝帕,却是唐衡。他原本面带微笑,神态从容,此
时眼角却狠狠跳了几下。
徐璜原本未曾留心,看到他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妥,「这是……」
唐衡道:「传尚衣!」
不多时,掌管宫中衣物的尚衣来到殿内。唐衡问道:「各郡前次进贡巾帕是
在何时?」
「上月初,合浦郡曾入贡一批巾帕。」
「有无鲛帕?」
「有。」尚衣回道:「鲛帕一向由合浦郡入贡,本次一共十六条。天子分赐
后宫七条,库中尚余九条。」
「这一条是哪里的?」
尚衣接过那条丝帕审视片刻,然后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绣字所用的丝线,良久
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此帕正是合浦郡入贡的鲛帕,所用丝线当出自长秋宫。」
「为何是玉堂前殿字样?」
「回唐常侍,奴才不知。」
唐衡沉默片刻,「下去吧。」
程宗扬在旁越听越是惊心,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出自长秋宫的鲛帕却落到
一个游女手中……难道当日在上汤的,竟然有长秋宫的人?他觉得这事自己都不
敢想了,吕冀真要有那么大本事,干脆自己当皇帝得了,至於为一个大司马争来
争去吗?
唐衡叫来小黄门,让他们查清今日进入玉堂前殿的内朝官员,有谁曾在那处
席位坐过。至於事情原委,则绝口不提。
徐璜与唐衡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对程宗扬道:「此事已经查明,巾帕是宫
女无意间遗在席下。宫中之事,不宜对外宣扬。你自己知道便是。」
程宗扬一脸恍然地说道:「在下明白。」
众人各怀心事,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徐璜前往西邸,唐衡收好鲛帕,入内
随侍天子。程宗扬留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召见。可一直等到午后,宫里也没有传
来消息。
程宗扬耐着性子,打量这座玉堂前殿。和汉宫其他建筑一样,这座玉堂前殿
也极其宏伟,成排的立柱通体涂朱,上面雕刻着金色的蟠龙。忽然他目光一闪,
看到屏风后多了一个影子。
那屏风是用极细的绢纱织成,上面绣着一个手捧仙桃的仙女。隔着绢纱,能
看到那个影子落在仙女脚边,身高不足三尺,似乎是个七八岁的童子。
童子摇摇晃晃走到屏风后,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踮起脚尖,竭力伸长手
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可惜他个子太矮,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
程宗扬本来心里有事,但看着屏风后面那童子天真烂漫的模样,禁不住笑了
一声。
听到笑声,童子停下手,接着那个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风边缘,小心伸头
往殿内张望。
天子至今尚无子嗣,这小家伙显然不会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一
个人在宫里乱跑,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程宗扬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紧接
着,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背后的汗毛几乎竖了起来。
那童子从屏风边缘露出来的面孔,赫然是一张皱巴巴的马脸,扭曲的五官看
不出有多大年纪。他眉毛画成两个红色的墨团,鼻子又圆又大,下巴奇宽,肥厚
的嘴唇间露出两颗八字形的门牙,头发紮了一个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着五色的
彩衣,手臂和双腿短小无比,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个怪物。
程宗扬惊出一身冷汗,一手闪电般伸入怀中,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把
匕首留在家里。传说深宫古殿易出精魅,没想到今日让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
面前的长几,暗道这妖怪要敢过来,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开口道:「你是谁?」
程宗扬喝道:「你是谁!」
「你为什么在这里?」
程宗扬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扬道:「有什么好玩的?」
怪物应声道:「有什么好玩的?」
程宗扬一怔,才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连口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你是什么怪物?」
「你是什么怪物?」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是宫里的常侍郎!」
「我在对一个三尺高的怪物说话。」
「我在对一个七尺高的怪物说话。」
程宗扬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还是熟悉的面
孔还是古怪的声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届汉宫侏儒大赛由小怪物集团特约播
出我们面前的小侏儒即将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欢迎投票支持参与节目互动赢取小
怪物集团提供的丰厚礼品!」
殿内安静下来,面前的小怪物张口结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扬已经认出这小怪物其实是一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侏儒,作为宫中蓄养的
俳优弄臣,供天子取乐。见他发怒,程宗扬只觉得好笑,笑吟吟道:「怎么不学
了?」
那侏儒拍着几案,头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会不会玩啊?」
「玩什么?」
「我这么矮,肠子也短,一口气能说那么多话吗?」
程宗扬笑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侏儒赶紧道:「等你学会再说吧。」
程宗扬索性闭嘴,侏儒还不罢休,气鼓鼓地缠住他,一个劲道:「再来!再
来!再来!」
那侏儒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但像块牛皮糖一样吵闹不已,让程宗扬也不
禁头大。
纠缠间,殿外那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执戟进来,先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
对那侏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侏儒仰脸看着他,黑豆一样的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执戟男子神情严肃地对那侏儒说道:「天子刚才说了,
如今宫中用度吃紧,你们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农夫,让你们当官又不会治民,从
军又不懂兵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与其白白浪费衣服粮食,不如把你们这些侏儒
全都杀光!」
那侏儒见他说得认真,吓得张大嘴巴,然后放声大哭。
「蠢货!」男子训斥道:「你对我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找天子请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宫里跑去,只不过他腿太短,跑着还没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扬松了口气,对这个替自己解围的男子颇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
居大行令一职,敢问先生贵姓?」
男子抱着戟靠在柱子上,懒洋洋道:「复姓东方,东方曼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