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扬眼睛亮了起来。先遇到班超,又遇到这位名垂后世的执戟郎,刚入宫
半日,就给了自己两个惊喜,看来汉宫被埋没的人才还真不少。
「原来是东方先生,久闻大名!」
东方曼倩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殿外执戟的无名小卒,何来大名?我看
你方才应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满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
忘於江湖,何必大言相欺?」
「先生诙谐多智,声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
「久仰什么?」
程宗扬笑道:「世间英雄辈出,以先生之能,堪称滑稽之雄,」
「滑稽之雄?」东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奔进来,对东方曼倩尖声道:「又是你这个狂人!方才
是你吓唬的孟舍人?」
东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见於我?」
小黄门没好气地说道:「做梦去吧!外面送来新酿的贡酒,天子正在嚐新。
若不是我拦着,让姓孟的侏儒闯进去,打扰了天子的兴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
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会再召见你们了。」
程宗扬取了佩剑,东方曼倩将所执的朱柄银戟交还殿外的虎贲中郎将,两人
并肩离开玉堂前殿。
不知何时,天际已经浓云四合,望着阴霾下的重重殿宇,东方曼倩长吁了一
口气,然后道:「程兄是刚刚入侍吧?」
程宗扬道:「今天是头一天。本来还等着天子召见,担心君前失仪。结果只
在殿前远远看了一眼。」
「不错了,初次进宫便能见到天子。」东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荐,被天
子特诏入宫,原本以为能攀龙附凤,快意此生,谁知入宫多时,只在殿前执戟而
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见天子的背影。」
程宗扬笑道:「晨间反驳吕常侍那位是你吧?在众臣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
言,东方兄胆子真不小。以一个执戟郎的身份当众驳斥吕常侍,替天子解围,不
是一般的有胆有识。」
东方曼倩叹息道:「晨间之事却是我错了。」
「哦?」
东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无非是投天子
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该遣人前来询问我的姓名出身。於今不闻不问,可知天
子对吕常侍那番话深忌在心,连带的连我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个
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图面见天子?」
程宗扬怔了半晌,东方曼倩敢在众臣面前驳斥吕闳,换作别的君主,至少也
要私下略作抚慰,谁知天子竟然会对他不加理睬,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位天
子对待强项令董宣的宽厚,颇似有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卖官鬻爵,又有几分行
大事者不择手段的枭雄之色。可因为吕闳触了他的逆鳞,连替他解围的东方曼倩
都不愿理睬,却显露出外宽内嫉的本色来。
遇到这种君主,东方曼倩可是够倒霉的。程宗扬本来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这么说来,东方兄刚才是故意吓唬那个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让程兄见笑了。」东方曼倩自嘲地说道:「我东方曼倩满腹
才学,难近天颜,那些倡优之辈,却能时时面见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
月俸禄粟一囊,钱二百四十,我东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禄也是粟一囊,钱二
百四。这点俸禄侏儒能撑死,我得饿死。」
两人出阿阁,过兰台,一路往白虎门行去,东方曼倩边走边谈,旁若无人地
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见,我就这么说。天子若觉得我可用,就给
我个像样的职事,免得我空度时日,蹉跎岁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费
洛都的粟米。」
程宗扬道:「东方兄要辞官?」
东方曼倩狡黠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着天子的面自然要这么说。」
程宗扬道:「不当着天子的面呢?」
「那我跟你说实话。」东方曼倩道:「假若我这番言辞仍无法打动天子,我
就——做一个弄臣。」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两人此时正在兰台之前,作为宫
中最具规模的藏书阁,来往兰台的都是饱学的鸿儒,见东方曼倩笑得肆无忌惮,
不禁频频皱眉,抖着胡子远远斥道:「又是这个狂人!」
东方曼倩对那些文士视若无睹,一番狂笑,几乎笑出泪来,他扶着程宗扬的
肩膀,喘着气道:「你说,我若是做弄臣,岂不比那些侏儒强上百倍!」
「东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扬道:「这些儒生将来在
兰台抄书,还要抄写东方兄的传记。」
东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声虽然狂放,眼中的泪花却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扬索性道:「咱们喝
酒去!我请客!」
东方曼倩毫不推让,「走!」
两人乘车直奔小胡姬伊墨云的酒肆,要了酒食,连敖润、刘诏等人都凑到一
起,同席而饮。
交谈间,程宗扬越来越发现东方曼倩是个妙人,言语诙谐,却不失正道,能
言善辩,又不坚持己见。对朝中公卿多有讥刺,却跟敖润、冯源等人很谈得来,
颇有些出入朝堂,游戏市井的洒脱。
席间谈到俸禄,汉国的俸禄是钱粮各半,一半为粟米,一半折为钱铢。但所
折的钱铢是按照固定价格,如今一石粮食价格是五枚银铢,官方折价只有二百四
十铜铢。东方曼倩月俸不过两石,只有敖润的四分之一,几乎是最低一级。
这点俸禄在洛都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好在东方曼倩是宫中当值,不时会有赏
赐——东方曼倩声称自己要当弄臣,并非仅仅只是激愤自嘲之言。汉宫俸禄普遍
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各种赏赐。作为天子近臣,赏赐尤其丰厚。
程宗扬当场替东方曼倩算了笔账,发现他的俸禄加上赏赐也不是十分菲薄,
至少比班超强得多,可东方曼倩那点俸禄却远远不够花,问其缘由,东方曼倩问
道:「你我年纪相近,多半已经成亲了吧?」
程宗扬笑道:「最多两月便要成亲,到时请东方兄喝杯喜酒。」
「可是续弦?」
「初婚。」
东方曼倩有些意外,汉国男子十五六岁成亲是常事,程宗扬这么晚才初婚,
着实少见,不过他本是洒脱之人,也没有多问,径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两
月之后成亲罢了。」
「咦?东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
「二婚?」
「也不是。」
程宗扬笑道:「你不会是要结第三次婚吧?」
东方曼倩道:「不瞒程兄,这是我第九次娶妻。」
程宗扬差点儿把酒喷出来,「你前面八个老婆都死了?」
东方曼倩大笑道:「岂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尽,便出妻再娶,家
中财物无论多寡,尽付於前妻,因此常患俸禄不足用。」
程宗扬奇道:「你这是什么作派?」
东方曼倩抬手指着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这洛都多少美女?满园名花,
我东方曼倩岂能只折一枝?」
「你可以纳妾嘛。」
「纳妾最是恶事,」东方曼倩一手覆着酒樽,醉醺醺道:「我来问你,你有
几个鸡巴?」
「废话!你难道有两个?」
「这不就是了。」东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撷新花,何必将前花
锁於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见也?」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叹道:「你这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东方曼倩拍案道:「说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还是我敬你吧。像东方兄这么潇洒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程宗扬举
樽道:「干了!」
两人举樽一碰,然后一饮而尽。
东方曼倩也是善饮之辈,两人喝到半醉,在席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觉
相见恨晚。
要论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东方曼倩这样洒脱,程宗扬自问是万万不
能。无论小紫、如瑶还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
不够,怎么能说弃就弃?占有欲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最基础的本能,东方曼倩连连
这点占有欲都没有,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全无情感的非人存在,还是游戏风尘,太
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扬正喝得眼花耳热,旁边一个声音娇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婢双手叉腰站在身后。她不知找了多久才
找到自己,此时面带愠怒,眼底却有几丝怯意。
东方曼倩笑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经非处子。」
红玉俏脸一红,转身就走,又停住脚步,「你要不想死,就赶快过去!」
「等等!」
程宗扬摸出一支木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中间写错了两个字,又拿书刀刮
掉,重新填好,一边打着酒嗝道:「我今晚不过去了。她要想见我,就到这个地
址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把木简塞到红玉手中。红玉只想把木简扔到他脸上,最后
恨声道:「你去死吧!」然后逃也似的跑开。
东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这是哪里来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
东方曼倩执觞道:「世间名花虽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
程宗扬听出他话中规劝之意,笑道:「多谢指点。东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
寸。」
东方曼倩本是洒脱之人,闻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头冠往角落里一扔,意气
风发地喝道:「谁来与我射覆!」
「我来!」
冯源拿出一只带钩用碗扣住,让他来猜,东方曼倩张口即中。冯源不信邪,
举觥饮了一杯,然后接着来。东方曼倩连射连中,无一虚发。冯源一口气连输七
局,输得脸都绿了,干脆换成酒瓮,照样挡不住东方曼倩的连胜,让冯大法直后
悔没有把远在临安的林清浦请来。
敖润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东方曼倩划拳,刘诏拦住他,「敖哥,划
拳那么粗俗的勾当就别拿出来献了,你玩投壶啊。」
敖润一脸茫然,「啥?」
刘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亏你还是射箭的——投壶都不知道?」
「哦!哦!」敖润想了起来,「那就投壶!老东,你敢不敢?」
东方曼倩笑骂道:「什么老东?我很老吗?那就投壶,一投一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