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月十三,赵后之妹合德入宫。合德年方十六,有殊色,天子见而悦之,
赐居昭阳殿……」
「是夜帝幸昭阳殿,七日不出。合德肌肤丰腴,遍体如脂,以脯属体,无所
不靡,帝称之为「温柔乡‘……累诏封昭仪,赏金马一对,明珠十斛,金银、丝
帛、白璧、名香、裘服、珊瑚……奇珍异宝无算。其宫人、内侍封赏之厚,数倍
於他处,荣宠之盛,一时无比……」
程宗扬把那本手抄的小册子往案上一扔,
「七日不出——他们还真能编得出来!赵昭仪入宫才几天?」
徐璜唉声叹气地说道:
「我都没敢让天子知道。」
具瑗尖声道:
「这帮杀千刀的文贼!让咱家逮到,非族了他不可!」
「没找到人吗?这书是哪儿来的?」
「槐市。」单超道:
「查到的就有好几十本,都是些无主的摊位。」
程宗扬去过槐市,知道里面有一种无主的摊位,书籍、器具都摆在摊上,但
货主不在场。有人愿拿,丢下几个钱就可以拿走,买卖双方互不见面,更没有讨
价还价,颇具君子之风,没想到会被人用来当作散播谣言的平台。
徐璜恨声道:
「我明日便带人封了槐市!让那些贼子敢诬蔑天子!」
「万万不可!」程宗扬道:
「这些卷册都是手抄的,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封了槐市,可是关系到洛都
数以万计的文人学子,没事也要引出事来。」
「那你说怎生办?跟他们说这都是瞎扯?」
程宗扬道:
「什么都办不了,什么都不能办。对付这种七实三虚的流言,只能忍,等它
自己消停。你看这小册子,里面有帝王,有美女,有后宫秘辛,还有最吸引人眼
球的艳情绯闻,虽然不长,但所有内容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最能引起话题和看客
的兴趣。要是去辩解的话,只会越描越黑。」
具瑗不相信,
「世上哪有这般道理?他们随意编造,我连辩都辩不得?」
「还真是这样。这种流言就跟野草一样,烧不尽,铲不尽。要想清除,除非
找到根子。」
「根子?」
「公公不会以为这流言是哪个闲人随便编出来的吧?」
徐璜倒是有些犹豫,
「不是闲人?」
「哪个闲人会抄几十上百本,然后放到槐市传播?还专门摆出来几十个无主
的摊位?」
徐璜明白过来,恨恨一擂几案,
「该死!」
「让我说,这种事要不就别管,权当不知道。要不就找到根子,把背后的指
使者给挖出来。最怕的就是摆出要管的架势,其实不管,那根本就是嫌流言传得
不够快,官府帮着传播。」
一直没开口的唐衡说道:
「程大行此言——颇为有理。」
具瑗道:
「我等为天子分忧,怎能什么都不做?」
左悺细声道:
「那便找根子,把根子挖出来。」
单超冷哼道:
「那还用找吗?」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进来,说是绣衣使者江充来访。众人赶紧藏好那本《飞
燕外传》,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江充一手处置巫蛊案,在洛都已经是声名赫赫,几位中常侍也不敢怠慢,他
一进来便纷纷起身。
江充略一见礼,便拿出一本手抄的小册子,
「这本书你们知道吗?」
徐璜满面堆笑道:
「什么书?咱家不大识字……」
「诬蔑天子,语涉宫禁,狂悖无礼,莫此为甚!」江充骈起双指,用力敲着
那本小册子,厉声道:
「这是一本秽书!」
徐璜一脸震惊,
「谁这么大胆?」
「查!」江充道:
「太后的意思是一查到底!你们立刻传檄天下郡国,严禁这本秽书流传,有
敢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几名中常侍的目光同时落在程宗扬身上。程宗扬头一低,只当不知道。
唐衡说道:
「只怕不妥。这本……秽书,眼下只在洛都流传,所知者并无多少。若是传
檄四方,反倒引得尽人皆知。」
江充皱起眉头,冷冷道:
「依唐常侍之见呢?」
「当找其根源。看是谁在背后炮制谣言。」
「那些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呢?」
唐衡默然不语。
江充寒声道:
「不去彻查贩卖、抄录、传阅之人,如何去找其根源?唐常侍莫非是有意推
托?」
唐衡拱手道:
「唐某不敢。」
江充还待再说,一只手忽然伸来,拿过他手上的册子。
蔡敬仲刚进来,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
「出了何事?」
江充道:
「城中发现有人传阅诽谤天子的秽书,太后大怒,下令查禁。」
「如何查禁?」
「贩卖、抄录、传阅者,杀无赦!」
蔡敬仲一怔,
「怎么不早说?你们看了吗?」
五名中常侍齐齐摇头,徐璜头摇得跟拨郎鼓似的,
「咱不识字。」
蔡敬仲冲疑道:
「江绣使,你看了吧?」
江充闭紧嘴巴。
蔡敬仲默默摘下貂蝉冠,跪在江充面前,说道:
「老奴该死,还求江绣使赏个全屍。」
江充脸色由白转青,最后一跺脚,抓过小册子,转身离开。
徐璜等人一边掩口偷笑,一边互相施了个眼色,然后借口有事,纷纷走人。
徐璜临走时悄悄推了程宗扬一把,低声道:
「利钱!」
殿内只剩下两人,顿时显得空旷起来。程宗扬跪坐得难受,伸开两腿,换了
个箕坐的姿势,一边道:
「你这么当着众人的面把江充气走,不怕太后不满?」
「你听他瞎扯。」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种馊主意,顶风能臭出十好几里去,也就他想得出来。一屋子都是下面
挨过刀的内臣,他扯着太后的虎皮吓唬谁呢?」
「你说他是拿着太后的名头吓唬人,跟太后没关系?」
「要是太后的意思,我能不知道?还不是吕巨君私下指使的。」
听到吕巨君的名字,程宗扬就有点头痛,
「还真不消停……喂,人家又问利钱了。」
「好说。单超二十万,徐唐左具十六万,六折九万六。现在要,我现在就给
他们。要是等到下个月,单超五十万,余下四人四十万,六折二十四万。再等一
个月,本利翻倍,单超二百万,余下四人一百二十八万!让他们自己琢磨去。」
「行了。让你一说,他们连家底都得赔给你。对了,上次那马怎么说?不会
真送上林苑去吧?」
「书简呢?」
程宗扬随身带着,当即从袖里拿出来。
蔡敬仲拿起书刀刻了几个字,然后用朱砂一涂,原样掷还。
「什么意思?」
蔡敬仲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漂没。」
「什么漂没?」
「怎么漂没随你。比方说船翻了,所有马匹都漂走了。」
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合着蔡敬仲的意思是随便报个翻船,天子征用这
二百匹马就当是打水漂了。
「这行吗?」太儿戏了吧?二百匹马啊,全打水漂也能漂半条洛水的。
蔡敬仲道:
「宫里出钱了吗?」
「没有。」
「宫里出人了吗?」
「没有。」
「宫里出船了吗?」
「也没有……我懂了,反正宫里什么也没少,就当没这回事得了。」
「胡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
「宫里的事最讲规矩:漂没就是漂没,岂能当作没有?」
「行行……你说漂没就漂没。」程宗扬一边收起木简,一边随便往上看了一
眼,忽然一愣,叫道:
「等会儿!不是二百匹吗?怎么写的六百?」
「反正是漂没,你管它是多少呢?」蔡敬仲道:
「你就按六百匹报,我再从上林苑弄四百匹马出来,你替我卖了。」
程宗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从上林苑偷马出来往外卖?你就不怕查?」
「我都快死了还怕什么?」蔡敬仲道:
「你可得快点。早点办完我早点死,实验室的事可不能耽误。」
「……大哥,你为了科学,还真是什么都能豁出去啊。」程宗扬不放心地说
道:
「你不会哪天为了给实验室筹钱,把我都卖了吧?」
「这个笑话很无聊。」蔡敬仲起身就走,对他的笑话嗤之以鼻。
等走到殿门边,蔡敬仲忽然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说——你很值钱吗?」
程宗扬使劲摇头,
「不值钱!」
蔡敬仲头一扭,
「当我没问。」
「……我能当你没问过吗?合着我要值点钱,你还真把我给卖了?大哥,你
赶紧去江州吧,别在这里祸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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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瑟瑟,触体生寒。程宗扬扶了扶进贤冠,然后下了马车,从怀里取出竹
制的名刺,递给门前的谒者,
「鸿胪寺大行令程,求见大司农。」
谒者接过名刺,进去通报。少顷打开大门,请车马入内。
宁成在舞都太守任上不过数月,便先后除掉平亭侯和当地十余家豪强,杀戮
过千,破家无数。如今的江充虽然声名雀起,但他是一步登天的幸进之徒,根本
无法和宁成这种资历深厚的酷吏相比。
宁成在舞都的铁腕引起不少非议,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卸任舞都太守之后,
竟然一跃为大司农。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掌管朝廷的钱粮赋税以及官营产业。
汉国岁入四百余万金铢,归天子私人掌管的少府占了四分之一,其余都由大司农
管理。宁成坐上这个位子,可谓是位高权重。
程宗扬也觉得他这一步跃得蹊跷。甚至私底下猜测,老宁恐怕是偷偷给天子
塞钱了——宁成虽然是酷吏,但不代表他不会变通。自己一个外乡人都能摸到西
邸的路子,何况宁成这种精明果决的资深官吏?
毕竟是说得上话的熟人,得知宁成奉诏进京,程宗扬没有耽误,第一时间就
赶来拜访。
宁成气色很不错,虽然官职高升,但并没有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子,言谈
间也没有什么生疏,倒是很直白地告诉程宗扬,自己急需用钱,能不能将七里坊
和首阳山铜矿的股份折现?
程宗扬有些意外,七里坊和首阳山铜矿虽然刚起步,还谈不上什么收益,但
将来都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宁成愿意卖出股份,对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问题是
自己也缺钱得紧。可如果宁成因为急於用钱,把股份转卖给他人,自己想再收回
来就千难万难了。
程宗扬思索片刻,然后道:
「宁公用钱,只管吩咐在下便是。不知宁公还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