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成很爽快地说道:
「一千万钱。」
「什么时候?」
「三日之内。」
程宗扬一听就心里有数,宁成还真是给天子送钱的。大司农这个位置,宁成
不是不够格,但同样有资格的至少也能数出十个。宁成能从群臣之中脱颖而出,
这一千万钱功不可没。这可是大司农,实打实的要职,天子还真是什么都敢卖。
但想到传说中那个西邸连三公都卖,而且还讨价还价,这也不算奇怪了。
既然关系到宁成的前程,程宗扬也不敢耽误,他长身而起,揖手道:
「三日之内必定奉上。」
程宗扬说到做到,三日后便将五千金铢送入宁成的府邸。宁成没说什么,但
能看出他很松了口气,甚至暗示,他主掌的明法科,可以给程宗扬留一个名额。
但对程宗扬来说,这五千金铢出得可没有那么轻松。也不知道蔡敬仲用了什
么手段,真从上林苑弄出来四百匹马。加上原来的二百匹马,六百匹马总共才卖
了一万金铢——平均每匹不过三万多钱。要知道程郑的二百匹马都是能够充当战
马的上等良驹,那四百匹还是御马,这样的价格出手至少亏了三成。但程宗扬也
没有办法,这批马不但数量大,还有御马的标记,宁成又急等用钱,有能力并且
有胆量吃下这批货的商贾实在不多。最后还是由程郑出面,私下找到晴州商会的
大买家才脱的手。
「吸血鬼啊!」程宗扬无奈叹道。
这些马匹按市价当在一万五千金铢以上,晴州商会压下五千,宁成又拿走五
千,自己只落下五千金铢,等於有四百匹马都打了水漂——这事他都没敢跟老蔡
提,老蔡要是知道有人敢这么吸他的血,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咬死。
家主急於用钱,秦桧也是无奈,只好劝慰道:
「钱铢便也罢了,倒是宁公的心意不好白费了。」
五千金铢收回两处股权,还附送一个名额,宁成这也算够意思了。
程宗扬道:
「你们有谁想当官吗?」
在场的诸人齐齐摇头。
「老敖跑哪儿去了?」程宗扬道:
「他不是当官挺上劲吗?」
冯源道:
「你让他当官还行,让他考明法科可不成——斗大的字他也识不了一箩筐。」
程宗扬想想,就老敖那文化素质,在佣兵团是够使了,要去考明法科,纯粹
是给宁成添堵的。
秦桧提醒道:
「咱们用不了,云家也许有兴趣。」
程宗扬道:
「云家得用的人已经花钱走了西邸,或大或小都是官了。这要是察廉正合适
,明法就算给云家,也是鸡肋。」
程宗扬还在考虑人选,冯源在旁边道:
「程头儿,你不是看中那位班先生了吗?给他不就得了。」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
「这回谁要是不开眼把他举荐上去,我也得想办法把他给拉下来——他要跑
去当官,将来谁给我办事?」
冯源笑道:
「程头儿,你这话要让班先生听见,非得翻脸啊。」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是为他的前途着想。他要考中明法科,将来平平常常做个小吏,还真不
如跟着我干呢。」
高智商道:
「没人要?给义纵呗。那小子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呢。」
义纵?义纵的姊姊可是吕雉的心腹,程宗扬压根没往他身上想。
高智商道:
「他姊是他姊,他是他。那小子坏是坏,倒是讲点义气,而且他胆子够大,
把名额给他,保证亏不了。」
听到义纵胆大,程宗扬有些心动。自己在汉国,也许真需要几个胆大敢赌的
亡命徒。
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人选,最后程宗扬拍板道:
「就他了!」
刚商量了一件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猛兽般的低吼,接着「呯」的一声。众
人出去看时,却是吴三桂和青面兽掰腕子,将石桌压得碎裂。
程宗扬一阵心痛,这可是文泽留下的遗物,刚搬进来没几天,就被这俩货给
毁了,当下黑着脸道:
「你们两个是吃饱撑的!」
青面兽抓了抓脑袋,还没开口,冯源便问道:
「老兽,你不是跟延香在煎药吗?」
青面兽一拍脑袋,撒腿冲到厨下,不一会儿拎着一只巨大的砂锅出来,里面
的药汤已经熬干了,只剩黑乎乎的药渣。
程宗扬恼道:
「这是你叔公的锅吧?一副三十银铢的药你都能忘了?你是不是屁眼儿大的
连心都掉了?」
青面兽垂着头,从屁股后面又摸出一只砂锅。里面的药材早就炭化了,黑乎
乎一团,连模样都看不出来。
卢景嗅了嗅,不由变了脸色,
「这是最里面那一锅?」
「剧大侠的?」程宗扬接过来一看,顿时气了个倒仰,
「这里面单是一味党参就要三个金铢!你熬成这样是炼丹呢?延香呢?不是
她在看火的吗?」
吴三桂站起身,讪讪道:
「老敖找她办点事,托我代看一会儿……我跟老兽聊得高兴,就给忘了。」
「干!」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
「看你们看的破事!药熬坏了是小事,耽误了服药怎么办?」
程郑打圆场道:
「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心粗,再说受伤的兄弟那么多,指望延
香姑娘自己也忙不过来。」
程宗扬在步广里的宅子陷到地下,为了避人耳目,伤者原本都分散在各处。
前几日程郑拿来地契,得知文泽的故宅如今还空着,他又掩藏得好,没有露出过
手尾,程宗扬索性把伤号都聚在一处。眼下伤势最重的是剧孟,其次是哈米蚩,
刘诏和高智商是腿上中刀,不便行走,富安的伤也没有好利落,再加上卢景救助
剧孟时大耗真元,最多的时候厨下一字摆开六口药锅,全靠延香自己照应。
自己手下一群糙汉,上阵厮杀一个顶俩,让他们蹲在炉子边,盯着火候,熬
药、加柴、添水……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这不延香刚出去一会儿,六锅药就熬
废了四锅。
可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自己知道老敖以前在佣兵团和月霜搭班子,对
月丫头很有那么点意思,好不容易老敖移情别恋,跟延香勾勾搭搭,而且还没有
什么过分的举止,就是逛个街什么的,自己凭什么拦着?
除了延香,院子里的女人就剩下王蕙,可她是大小姐出身,别说伺候别人,
老秦还得伺候她呢。至於自己身边那几个侍奴,罂奴陪友通期入宫,惊理在看着
孙寿,剩下的无论卓云君还是阮香琳,都不适合在人前露脸。
正头痛间,斯明信忽然从厢房出来,用阴冷的声音道:
「醒了。」
程宗扬有点莫名其妙,这边卢景已经跳了起来,
「老剧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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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孟受伤的眼眶被缠上纱布,顶着一个参差不齐的大光头,虽然整个人都瘦
得脱形,但仅剩的一只眼睛目光依然犀利。
卢景臭着脸道:
「瞪啥呢?认识我不?」说着伸出一根中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是几?」
剧孟咧了咧嘴,似乎想笑骂,却只发出一阵嘶哑之极的呜咽声。
卢景鼻子一酸,
「你个鸟货,怎么哑巴了……」
剧孟又说了句什么,但喉中发出的怪声让他自己也皱起眉。
秦桧道:
「剧大侠醒了是好事,大家先别围着,让剧大侠先静静神。四爷、五爷,你
们坐下来歇歇。我去熬些粥。主公,是不是知会郭大侠一声?」
「当然要告诉他。」救出剧孟,郭解的门客也出了不少力,通知郭解自是应
该的,不过程宗扬又特意吩咐一句,
「这个地方最好别暴露。」
秦桧心下会意,找到冯大法商量几句。冯源点了点头,自去通知郭解。
房里只剩下斯明信、卢景和程宗扬,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剧孟喉咙被热炭烫
过,无法说话,但他不停地发着声音,似乎急切地想说什么。
卢景凑在他旁边猜着,
「郭解?赵王?刘丹那孙子?要吃饭?……莫非你说的是酒?我说,你这厮
不会还在惦记我那点酒吧?」
剧孟越发着急,呜哑呜哑说个不停。
斯明信冷着脸道:
「我现在就传你腹语之术,只要用心,七日就能学会。」
剧孟用独目狠狠翻了他一个白眼。
程宗扬眼看不是事,抄起铜盆出去,不一会儿装了一盆沙土回来,放到剧孟
手边。
剧孟反应过来,立刻用仅存的手指在沙上勉力写了一个「眭」字。
「眭弘?」
剧孟用力点头。
「眭弘没事。」程宗扬道:
「他被人救走了。你放心,整个汉国都没人能动他一根汗毛——连天子都不
能。」
剧孟松了口气,又在沙上写道:
「刘彭祖?」
「死了。赵王刘彭祖因为巫蛊、谋反,已经被太后赐死。还有朱安世,也被
斩首了。」
剧孟手指微微一抖,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在沙上慢慢写道:
「元非梦耶?」
程宗扬用力点了下头,
「剧大侠,看不出你还是有文化的人呢。」
剧孟继续写道:
「刀……」
程宗扬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珊瑚匕首,放到他手上。
剧孟手掌已经残缺大半,但一摸到那柄匕首,眼睛就是一亮,整个人的精气
神都仿佛回来了。
卢景忍不住道:
「喂喂,我跟老四俩大活人还在这儿呢。」
剧孟在沙上写了两个字,
「啊……呸!」
「嘿!你个鸟货!」卢景挂着眼泪笑出声来。
程宗扬以前没有跟剧孟打过交道,但就眼前所见,足以令他心生敬意。他身
体残了大半,换作别人,不是嚎啕痛哭,就是心如死灰,要不然便是满腔恨意,
大骂贼老天对自己不公。剧孟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还有间心跟斯明信和卢
景开玩笑。唯大英雄能真本色,不说别的,单是他这份豁达豪爽的气度,便能当
得上英雄豪杰这四个字。
秦桧不愧是专业伺候老婆的好手,一锅白粥熬得又香又浓。剧孟一口气喝了
两碗,还要再喝,被卢景劈手把碗夺走。剧孟虎目含泪,一把扯开衣衫,露出胸
膛上方的伤口,用力指了指,眼神既悲壮又委屈,终於成功又混了碗粥喝。
剧孟两只手总共只剩下五根手指,他不肯让人喂,只勉强捧着碗喝,不一会
儿又一碗白粥下肚。
程宗扬道:
「剧大侠,你胃口刚开,真不能多喝了。」
剧孟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赞许地看了秦桧一眼,先抬起右手,想挑起拇指,
接着意识到自己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随即又换左手,但他左手拇指也被砍
掉,终於没能挑起。剧孟微微一怔,只有这一瞬间才流露出一丝伤感。
程宗扬也忍不住鼻子发酸,低声道:
「剧大侠,让你受苦了。」
剧孟用残缺的手掌一抹嘴,在沙上写道:
「既来之,则安之!」
一个时辰之后,一身布衣的郭解独自来到院中。他们两人一个说一个写,中
间又休息几次,断断续续一直交谈到深夜。
临别时,郭解握着剧孟残缺的手掌,良久不语,最后躬身长揖一礼。
剧孟豪爽地挥挥手。他已经把自己的门客、追随者,都交给了郭解。虽然刘
彭祖已死,但眭弘逃亡,他本人的名字也在官府通缉的名单上。事涉谋反,他此
时虽然脱身,往后也只能隐姓埋名,藏身於江湖。
卢景和斯明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剧孟眼下的状况显然不是谈话的
时候,两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临睡前又联手帮剧孟舒通了一番经络,帮他培
根固元,尽快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