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众人分头办事,程郑去联络赵墨轩,策划下一步行动。敖润回去送奏疏,秦桧则与冯源一道,前去找徐璜打探门路。
卢景是来给哈米蚩送药,顺便替换斯明信。如今剧孟、严君平都藏身此地,绝不容有失,他们两人无论去作什么,都会留一人看守,寸步不离。程宗扬也惦记着内院的安全,正好与卢景一道过去看看。
两人穿过客栈的暗道,到了剧孟等人藏身的文泽故宅。这处旧宅已经多年未曾住人,紧邻客栈的后院有两排土坯草房,形成一个窄窄的夹道。一条大汉正守在道口,虎背熊腰,神情阴郁,却是刘诏。他伤势已经恢复大半,但同来的十名伙伴只剩下他一人,神情间不免多了几分郁色,从上清观回来后,他便每日守着衙内,不敢稍离。只要他在这儿,高智商就在不远。
果然,已经胖了好几圈的高智商正坐在一间土房门口,把一条腿的裤子捋得高高的,指着腿上的伤痕,口沫横飞地跟青面兽吹牛。
老兽是实诚人,早被高智商说得懵圈了,瞪着牛蛋大的眼珠一个劲儿点头。富安拿着一只茶壶蹲在门槛边,一边笑眯眯听着,一边瞅准机会递上茶壶,让衙内喝口水润润嗓子,好有力气接着吹牛逼。
“你这是闲的吧?”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没事干给我劈柴去!”
高智商赶紧放下裤子,涎着脸道:“我这不是来看望哈大叔的吗?兽哥一个人在这儿也怪闷的,我们聊聊天,也好让他舒舒心。 ”
程宗扬往屋里看了一眼,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像座孤坟一样,平添了几分阴森。
“哈老爷子怎么样了?”
青面兽还没开口,高智商就抢着道:“哈大叔说了,这就跟孵鸡蛋一样,没动静就是好动静,等孵完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时候久了点。 ”
青面兽“嘿嘿”一阵傻乐。
程宗扬找了十几个大夫,都说老兽人的腰椎是没救了,运气再好,往后也只能瘫在床上。最后还是哈老头自己清醒过来,拿了个法子,让青面兽在地下掘了个丈许深的大坑,把他整个埋进去,就像冬眠一样,在地下沉睡。哈米蚩是兽蛮巫师,天生具有与大地沟通的能力。程宗扬虽然觉得从大地汲取力量恢复身体的医疗方案很不靠谱,但哈米蚩恢复的速度着实令人惊讶。不到一个月时间,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尽数恢复,眼下只剩受伤最重的腰椎还在滋养。
卢景拿出一只鼓囊囊的布袋递给青面兽,“这是哈爷上次说的草药,把它碾碎,掺到土里……”
“我来!我来!”高智商赶紧接住草药,拍着胸脯道:“卢五哥你放心!我保证把它碾得碎碎的! ”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记,“没大没小的……叫叔!”
高智商嘻笑道:“我不是怕把你叫老了吗?”
程宗扬道:“严老头呢?”
“还在里面呢。”高智商压低声音,“我刚悄悄瞅了一眼,那老头跟魔障了似的,对着墙一个劲儿画圈圈,好像在诅咒谁……师傅,你可小心点啊。 ”
程宗扬眉头微皱,严老头算是被剑玉姬那贱人忽悠惨了,到这会儿还没拗过来。那家伙看起来像是个好好先生,挺好说话的样子,内里却像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一旦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卢景道:“他出过门吗?”
“没有。”
“什么时候起来的?”
“清晨吧……反正比我早。”高智商看了眼富安。
狗腿子立刻道:“严先生一早就起来了,没出过门。”
“他吃过饭吗?吃的什么?吃了多少?上过茅房没有?用的净桶?除了你们还跟谁接触过? ”
卢景一个劲追问严君平的起居行止,细致得让程宗扬都觉得纳闷,“严老头有什么不对劲吗? ”
“你以前见过严君平吗?”
“没有。”
“我们这儿以前有人见过他吗?”
程宗扬还在思索,卢景道:“万一他是假的呢?”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除了朱老头,自己身边这么多人,没一个认识严君平的。朱老头刚被黑魔海的人引走,自己就从黑魔海手里把严君平找了回来——这事儿也太巧了吧?万一这是个圈套呢?
“老匡呢?”程宗扬记得匡仲玉曾跟随岳鹏举到过洛都。
“我问过他,他当时只是随行,并没有见到石室书院的山长。”
程宗扬飞快地转着念头,然后道:“是真是假,问一下就知道了。”
严君平的屋子也是土坯房,但比哈米蚩那间宽敞一些,屋里除了床榻,还有一张书案,案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可纸上全是空白。
斯明信靠在房间一角,盘膝静坐,整个人都像陷到墙壁里面一样,不留心根本看不见人影。严老头则是面壁而立,一手举在半空,真跟高智商说的那样,对着墙壁一个劲的画圈圈。
程宗扬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他在写字,而且来来回回写的只有四个字:咄咄怪事。
死老头,还以为你在诅咒我呢。
“咳。”程宗扬咳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严先生还是不相信我们?”程宗扬态度很和气。
严君平没有作声,只一笔一划把那个“怪”字写完。
程宗扬耐着性子道。 “严先生当初是怎么跟岳鸟……岳帅认识的?”
严君平专注地写着字,一脸的旁若无人,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
程宗扬换了个角度,“严先生还记得刘谋吗?”
“刘次卿?”
“刘询?”
“刘病己?”
严君平手指微微一顿。
程宗扬一看有戏,猛地用力一拍书案,“严大裤裆!”
被程宗扬厉声一喝,严君平浑身都是一震,然后跟生吞了一根石柱子一样,直撅撅转过身,一手指着程宗扬,脸色时青时白,显然气得不轻,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竖……竖子!”说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被一个后生揭穿当年的糗事,这老头着实有了几分羞色。
程宗扬倒是放下心来,这个严大裤裆九成是真的,他就怕黑魔海那帮贱人暗中设套,让自己弄个假货回来,丢人败兴不说,不定还有什么?蛾子。只要严君平是真的,剑玉姬有什么手段,自己尽管接着。
程宗扬堆起笑容,笑眯眯道:“严先生先别生气,谁年轻时候没干过荒唐事呢?话说,这下你该相信我们了吧? ”
“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严君平狠狠一甩袖子,“有死而已!”
严君平硬梆梆说完,然后面对着墙壁拂衣坐下,两眼一闭,无论程宗扬再说什么都一言不发。
卢景冷眼看了半天,没有找出什么破绽,干脆道:“得了,我先去看看老剧吧。 ”
剧孟的住处在最里面一间大屋,屋内与哈米蚩相似,同样是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陈设,只在屋内正中垒着一个孤零零的土堆,半人高矮,看起来很像是个坟头——其实它就是个坟头。
坟茔的尺寸大小、外观形制都是匡仲玉一手算出来的,匡大骗当时拍着胸脯保证,这墓百分百能屏蔽天机,活人藏在下面,无论谁来卜算,都是已死之象。
坟前还立了块碑,看起来十分逼真。按照匡仲玉的说法,这碑并不在算中,立不立都那么回事。但剧孟得知自己要在坟中藏身,恶趣味发作,强烈要求给自己立块碑。卢景都不想答理他,剧孟又是亮伤疤,又是摆资历,逼着大伙给他弄了块碑杵到坟前,还专门央着秦奸臣给他写了碑文:大汉游侠儿之墓。
“人活着,坟都造好了。”剧孟一脸舒坦,用残缺的手掌摸着胸口道:“还能活着躺里边,嚐嚐死人的滋味——老剧这辈子算值了! ”
剧孟的生命力堪称魔兽,比哈米蚩那个兽蛮人还强横几分,短短二十余天,除了残缺的手指和眼睛无法长出来,体表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连吞过火炭的喉咙也开始能发出声音,虽然像砂纸磨过一样难听,但总算能开口说话。
卢景嗤之以鼻,“这么旷达你怎么不把名字写上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大汉游侠儿之墓,不是我一个人的坟。”剧孟虎目微闭,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这一闭上眼吧,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游侠儿们就都来了……他们有的死在山上,有的死在河里……”
“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没了脑袋……一个个浑身是血,肢体不全……都是些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啊……”
“我给他们建个坟,他们就都来了……你瞧瞧,一个挨一个,多热闹……”
剧孟说得绘声绘色,再加上他喉咙还未痊癒的怪异声音,更是鬼气十足,连程宗扬这种不怕鬼的,都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彷佛真有无数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在这小小的墓穴里。
“呜呜……”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呜咽声,一个女子捂着嘴巴瑟瑟发抖,实在是被剧孟那番话吓得狠了。
程宗扬忍不住道:“剧大侠,你没少在这里讲鬼故事,吓唬她吧?”
剧孟哈哈大笑,“可不是嘛!上次我都把她吓得尿裤子了!哈哈哈哈!”
“我看你是闲的!”卢景翻着白眼道:“索性一刀宰了她了事,还留着她干嘛呢? ”
“你懂个屁!”剧孟扯着嗓子道:“这可是刘彭祖的婆娘,以前锦衣玉食,那啥啥啥啥的,现在白天给我铺床叠被,穿衣喂饭,夜里给我暖床捂脚,把屎把尿,比狗强多了。我这闲了,还能拿她排忧解闷——跟你说,就她那奶子屁股,我能玩一宿……”
卢景喝斥道:“你打住吧!”
“怨我,怨我……”剧孟憨厚地说道:“忘了你还是光棍呢。要不,你也来一口? ”
“滚!”
程宗扬打量了一下周围,墓穴刚挖好不久,虽然抹过石灰,铺了干草,但四壁还有些潮湿。好在墓穴顶部留有几个通气孔,倒不是十分气闷。剧孟半躺在一张木榻上,榻上铺着一张熊皮大褥,榻脚系着一条铁链,另一头栓着一个女子。
剧孟亲手杀死平城君,却留下淖姬的性命,是因为始作俑者是平城君与赵王父子,淖姬并没有亲自参与此事,但淖姬是从北寺狱里劫出来的,就算不杀也不可能的再放掉。淖姬为了求生,自请作了剧孟的婢女,过来服侍剧孟。虽然她以王妃之尊屈身於一个残疾人,颜面丧尽,但比起北寺狱中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已经是幸运了。被白绫绞颈那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凌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剧大哥伤刚好,别多说话了。”程宗扬道:“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剧孟道:“你们是不是干什么大事呢?”
卢景道:“少操些心吧,什么大事也用不上你。好好养着,回头我还有事问你。 ”
“恐怕你问不出来。”剧孟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摇头道:“我答应过人,二十年内不泄漏半分。 ”
“你——”程宗扬却道:“这么说,当年岳帅的事果真另有隐秘了?”
剧孟闭口不言。
“离二十年还有多久?这个能说吧?”
剧孟伸出右手,可他右手只剩下两根手指,只好又伸出左手,加了根指头。
“还有三年?那就是十七年前——看来岳帅出事之前就有安排了。”程宗扬道:“那时候岳帅应该已经从南荒回来,正与黑魔海大打出手。当时他在汉国,看来不光是你,严君平也是他当时的布局。对了,剧大哥,你认识严君平吗? ”
剧孟听他主动岔开话题,这才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压根儿没听说过。”
“那岳帅安排的就是两条独立的线了。你这边的秘密不能泄漏,严君平那边的秘密是什么? ”程宗扬揉了揉眉心,“黑魔海宁愿大费周章的诓骗严君平,也不敢痛下杀手,多半是闻到了什么味,说明严君平手里的东西对他们很重要……干!严老头不开口,我还盘算个毛啊! ”
卢景道:“放心。严先生这会儿就算长出翅膀,他也飞不了。”
话虽这么说,程宗扬还有些担心,按道理说,剑玉姬根本怎么也不应该这么轻易把严君平放走,会不会是严老头已经被他们吃干抹净了?可惜严老头死活不开口,就是神仙也难下手。
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死结上,程宗扬只好耐着性子等待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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