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轻声道:“真的很美……”
她收回目光,望着平台边缘道:“云姊姊,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
死了,不会觉得痛,也没人知道?”
“怎么没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从这里掉了一只靴子,差点把人
砸死。那天掉下来的要是一个人,那就是两条人命了。”
赵合德沉默下来。
程宗扬松开卓云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这么巧?
你们也来看风景啊?”
云丹琉道:“我陪期儿妹妹来散心,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散心……阿嚏!”程宗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天气
太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把你的大氅拿来!”
“干什么?”
云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赵合德身上,拉着她道:“后面有条山涧,据说
里面还有鱼呢,我们去逮条鱼吃!”
程宗扬本来觉得赵合德不大对劲,想把她们劝回去,没想到云大小姐心眼儿
太大,根本就没看出赵合德的异样,还想拉着她散心,好给她排忧解闷。
无奈之下,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儿的豆腐是吃不得了,还要时时留
意赵合德的举止,小心出什么乱子。
云丹琉倒是很高兴,人多了更热闹,也免得期儿妹妹总想些不开心的事。赵
合德一路都很安静,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
道了。
离山涧不远,风里隐约传来几声轻笑。赵合德未曾听到,其他三人却都听得
清楚。程宗扬使了个眼色,让云丹琉带着赵合德避开,自己好潜身过去,看看是
哪里来的动静。
可惜他忘了,云丫头根本不知道赵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还好,一
使眼色,云丹琉反而以为是要动手,拉起赵合德,紧紧跟上。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视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
有没有偷懒。”
这话一听就不是外人,程宗扬过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两人站在
岩石后的避风处,面前跪着一个艳妇,正是尹馥兰。
“奴婢不敢偷懒。”
“是吗?”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兰的下巴,“昨晚还没有看仔细呢,人就
走了……哎哟,这妹妹好一副风骚的模样。”
尹馥兰抬起脸,陪笑道:“奴婢是妈妈收养的大丫头,知道宅里的规矩。只
是主子吩咐过,不敢擅离。再有半个时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里伺
候,好不好?”
“小嘴还挺会说的。”蛇夫人笑着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来
了,你还推三阻四?”
尹馥兰勉强笑道:“奴婢不敢。”
昨晚见过诸女对孙寿的讥刺和排挤,尹馥兰就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善了。自己
是新来的,在内宅全无根基,几个姊姊却都是心如蛇蠍,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门
之后少不了要给自己一番下马威,好好教自己在内宅怎么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论起来比自己只高了两级,但就算只差一级,她
们也是主人的护卫,而自己只是服侍人的大丫头。这种等级压制,是紫妈妈定的
规矩,自己只能逆来顺受,小心应承,更少不得要卖力讨她们开心。
尹馥兰娇声道:“奴婢兰儿,求姊姊收用。”
“错了,先是琳姨娘。”
“奴婢刚入门,不晓事,还请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
阮香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
“是。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姊姊指点。”
“既然是新来的,少不得要吃姊姊们的杀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
用前面吃呢,还是用后面吃呢?”
“但凭姊姊吩咐。”
蛇夫人拿出一只形状古怪的铜制骰子,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你自己掷好
了。”说着丢到尹馥兰面前。
程宗扬一回头,正对上赵合德的双眼,少女目光迷蒙,显然没听懂她们说的
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新来的奴婢,在这里聊天呢。”
“什么是吃杀威棒?”
“……”程宗扬咳了一声,“走,我们去山涧。”
他声音不高,但足够尹馥兰等人听见。程宗扬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云丹琉皱起眉头,走到半路才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
“我为什么要阻止?”
“她们就那样欺负新来的?”
“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人能教她守规矩,我还能省点心。再
说了,我管就有用吗?这回被我搅合了,她们心里不高兴,下回欺负得更狠。”
“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扬道:“我原来也是这
么觉得的。后来才发现,不这样根本不行。这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去
纯粹是害人。紫丫头把她们收了,那是行善。她们个个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
让她们斗是不可能的。拿规矩把她们圈起来,斗一斗,有益身心健康。”
云丹琉撇了撇嘴,走了两步,忽然拧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许打期儿的主
意!”
“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哪种人吗?喂,你干嘛
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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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头一回见识云丹琉捕鱼的手段,说良心话,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里去
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扬以为根本不可能有鱼,谁知云丫头随随便
便就捉了六七条巴掌大小的黑鳢,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条把鱼一
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鲜美异常,连赵合德都吃得露出
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鱼,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鱼的
滋味。”
云丹琉一边吃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有次我们逮了一条大鱼,一船人
吃了两天才吃完,最后还在鱼脑中找到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可惜后来遇到风浪,
整条船都沉了,那颗珠子也丢了……”
听着云丹琉说起海上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经历,赵合德满眼都是羡慕,“云姊
姊,你好厉害。”
云丹琉得意地说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
带你一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哦,我不是笑话你,我的意思是
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云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带你去看海棠花环。那里一连几十里的珊瑚礁
都是红色的,围成花环的样子。海棠花环周围风浪特别大,只能在远处看,要是
想采珊瑚就不行了。听出海的人说,每年都有人冒险,想去采珊瑚,结果船毁人
亡。还有银沙湾,那里的水特别清,一眼看下去都会头晕,不过因为水太清了,
什么鱼都没有,连海藻都不长,那里的海民也是最穷的……”
连捉带烤,把几条鱼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
领着尹馥兰过来服侍。蛇夫人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
笑意,神情傲慢,气势淩人。尹馥兰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眉眼间
带着一抹尴尬的羞态,像只小羊羔似的温驯地跟在她身后,显然被她收拾得服服
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兰屈膝跪下,俯身行礼,轻声道:“兰奴见过主子。主子万安……”
蛇夫人道:“还不去给主子剔鱼?”
尹馥兰接过烤鱼,跪坐在主子身边,但她丰满的臀部刚坐到腿上,就不禁皱
起眉头,低低吸了口凉气。看来刚才那顿杀威棒滋味让她受得不轻。
尹馥兰忍痛洗净双手,小心剔着鱼刺,将剥好的鱼肉放在一块丝巾上。
程宗扬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观里,找凝奴说话去了。她们姊妹异地相逢,到现在还没
有见面呢。”
程宗扬不置可否。她们姊妹见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上面还有个紫妈
妈,姊妹俩说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头儿!”一名壮汉飞奔过来。
敖润满头大汗,远远便叫道:“算!算缗令!诏书刚发下来了!”
“这会儿发下来的?太好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顺手把烤鱼递给
赵合德,“这鱼给你吃!我这就回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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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洛都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往日喧闹的市面清冷了许多,开门的
店铺里面,掌柜和伙计也显得心神不属,不时踮脚看着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着
什么。
大街上平常往来不绝的车马一下子变得寥寥无几,行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
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处奔走,以往鲜衣怒马的豪奴如今也只靠步行,途中遇到
熟人,往往几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处人心惶惶。
这时候官员的身份优势就显现出来,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在洛都毫不起眼,
但此时迎来的,都是嫉羡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节的官员带着十余名从骑从街上驰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等那
名官员驰过,众人紧张地聚在一处,交谈声越来越密集,方才众人热议的算缗令
转眼便被抛到一边,如今每个口中说的,耳中听到的,都是三个字:告缗令。
程宗扬坐在车上,看着蚂蚁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请云三爷、程大哥
和赵先生过来。让陶五爷破破规矩,也进城一趟。我们这边请会之、班先生、卢
五哥,蒋安世,还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礼郎,就说向定陶王询问安好,设法进宫一趟。进去就别出
来,随时跟徐常侍、蔡常侍联络。让冯大法去宫门外,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
程宗扬想了想,“让高智商也过来,听听对他有好处。”
“是。”
“哈大爷怎么样?”
“已经挖出来了,但还裹在土里。老兽怕药性散了,想用箱子装起来,可找
不到那么大的箱子,最后只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兽也不忌讳,这会儿人在棺材
里面。搬动时我搭了把手,那土热乎乎的,应该没事。”
“既然这样,让老兽去北城一趟。那里有不少兽蛮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
家奴,一旦禁奴,恐怕会出乱子,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
“是。”
“郭大侠有消息吗?”
“昨晚半夜王孟来了,见了见那孩子。说官府的追缉已经停了,但还有人在
打听郭大侠的下落,暂时不好露面。”
“稍晚让王孟来一趟,我跟他说点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