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卢景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贴在阙楼的檐角下方,犹如一片模糊的阴影,毫不起眼。 阙楼上此时站了不少人,却没有一个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此时兵荒马乱,有五哥这样的强手坐镇,程宗扬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笑道:「五哥真是好身手,偌大的南宫也能来去自如,四哥呢?」
「他去了北宫。」卢景松开手,轻飘飘落在地上,「那帮家奴看上去乱成一团,实际上杂而不乱,能把一帮乌合之众调节这般模样,刘建手下有高人啊。」
「高人?在哪儿?」
卢景擡手一指。
程宗扬功聚双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宫外的乱军之中有一辆单辕马车,一名身着苍黑色衣服的年轻人站在黑色的伞盖下,手持铁如意,指挥若定。在他的指挥下,那些乌合之众如臂使指,或是奔前,或是突后,打得有声有色,面对装备精良的卫尉军也不落下风。
程宗扬只看了一眼,紧接着往旁边看去,果然看到一身黑衣,面罩轻纱的齐羽仙。 这个灰衣人的来历,他已经能猜出来了。
「黑魔海还真看得上刘建,把压箱底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那个年轻人不仅作为乱军的核心出现在刘建身边,还有齐羽仙贴身保护,九成是黑魔海精心培养的人物。
卢景翻着白眼道:「那厮若是死在此处,他们可是亏大了。」
话音未落,眼前局势又变,一帮家奴将宫外一株半人粗的樟树砍倒,架在车上,当作冲车撞击宫墙。 昭阳宫的宫墙只是一层薄薄的夯土墙,没几下就被撞开一个大洞。 那些家奴蜂拥而入,直奔东阁的寝宫而去。
宫里一队卫尉军没来得及逃走,眼看无路可退,只好返身厮杀。 殿前铺满地毯的广场上顿时刀光四起,血肉横飞。 厮杀间,连殿前的灵棚也被撞倒,里面供奉的天子牌位掉落在地,随即被人踩了上去。
拼杀中,有人跃上台阶,试图闯进寝宫。 忽然刀光一闪,一柄长刀匹练般从他腰间劈过,将他淩空斩为两段。
一名面上带着刀疤的大汉从殿中迈步出来,他双手握着一柄长近六尺的斩马刀,双臂肌肉隆起,仿佛要把皮甲撑破,腰间别着五把长短不一的刀剑,还缠着一条流星锤,整个人如同一个行走的杀人机器,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百战之士独有的逼人杀气。
卢景眼角跳了一下,「居然是这小子。」
「五哥,你认识?」
卢景悻悻道:「老四跟他打过架。在皇图天策。」
看五哥的表情,斯明信当时恐怕还吃了亏。 程宗扬倒了一口凉气,「还有这种猛人?他是谁?」
回答他的却是蔡敬仲,「车骑将军属下长史,赵充国。」
赵充国犹如一头猛虎横冲直下,转眼就将整条台阶扫得一干二净,所有闯入者,无论是刘建手下的家臣门客,还是卫尉军,统统一刀两段,不留半个活口。等他最后一刀劈下,将一名剑客连人带剑劈成两截,汉白玉石阶就像被血洗过一样,一片殷红。
如此凶悍血腥的场面,把搏杀的双方都彻底镇住了。
金蜜镝双手握剑,立在阶上,他须发飞扬,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天子灵寝在此!尔等安敢侵扰!」
残余的卫尉军仿佛捞到救命稻草,纷纷嘶声叫道:「将军救命!」
王子方横刀挡在金蜜镝身前,高声道:「金车骑在此守护天子灵寝!踏上此阶者,格杀勿论!」
刘建眼中露出一丝阴霾,咬牙道:「老匹夫!」
旁边的太子妃成光用羽扇掩住半边面孔,柔声道:「殿中不过枯骨一具,不必再节外生枝。此人眼下还死不得,更不能死在太子你手中。」
刘建忍下这口气,然后换上笑容,命人驱车上前,拱手道:「先帝灵寝不可惊扰,有劳金车骑在此守护。待我扫平逆贼,必定论功行赏!」
金蜜镝冷冷看了他一眼,「叮」的一声,长剑刺进脚下的石阶中。
刘建讨了个没趣,再看到宫里的群臣跑得干干净净,更是心下大恨,拂袖退回阵中。
一名佩着银印青绶的官员驱车过来,焦急地说道:「卫尉军全军攻至,只靠我中垒一军怎么抵挡!虎贲军呢?怎么还没来?」
成光道:「刘中垒稍安勿燥,太子自有安排。」
中垒校尉刘子骏怒道:「我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了,你们若是……」
忽然一名家奴叫道:「看!」
众人扭过头,只见东北方向一股浓烟笔直升起,直刺青天。
齐羽仙望着远处的烽烟,美目微微闪亮,轻笑道:「恭喜建太子,虎贲军已攻取武库。」
刘建大喜过望,「仙姬妙算!好!好!好!」
「武库?」刘子骏眼珠一转,改口道:「建太子,你答应过的可莫忘了。」
刘建笑道:「子骏兄放心,朕登基之后,子骏兄自当裂土而为诸侯。」
刘子骏乘车返回军中,一边叫道:「诸军听令!一旦攻灭吕氏,全军上下尽皆重赏!」
中垒军轰然应诺。
刘建转身道:「苍先生,眼下怎么办?」
那名身着灰衣的年轻人指挥众人,将宫中残存的卫尉军扑灭,然后一挥铁如意,「攻阿阁,取白虎门。」
武库升起的浓烟,半个洛都城都看得清清楚楚。 程宗扬心下不禁一沈,武库是汉国储藏兵甲的重地,里面囤积的武器、铠甲不下百万,弓弩、箭矢更是堆积如山。 刘建拿下武库,分分钟就能把自己手下的家奴全部武装起来。
更重要的是武库紧邻北宫,与太后居住的永安宫相去不远。 刘建的乱军攻下武库,兵锋直指永安宫,原本兵力占优的卫尉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程宗扬最希望见到的局面,莫过於吕氏和刘建打得两败俱伤,他原本还觉得吕氏势力庞大,又是有备而来,担心刘建以卵击石,没折腾几下就被吕氏轻松灭掉。 谁知吕氏这帮族人蠢猪一样,平时夸夸其谈,乱象一起却应对失措,反而被刘建带着乱军连连抢得先手。
眼下武库一失,乱军逼近永安宫,程宗扬几乎已经可以猜到吕淑的应对。
果然,刚从各处涌往昭阳宫的卫尉军还未结成战阵,后队便调头撤回,奔往北宫,完全放弃了对南宫的掌控。 中垒军随即杀出,滚汤泼雪般将残存的卫尉军尽数击溃,一路杀过云台、兰台,直逼阿阁,同时分兵攻取各殿,要不了多久就能攻占整个南宫。
程宗扬忍不住道:「南军不是有六千人吗?南宫这才多少?一千多顶天了,剩下的四五千人难道都在北宫? 」
蔡敬仲道:「哪里哪里,北宫也就一千多吧。要不然吕卫尉怎么会这么着急把人都调过去呢?」
「南宫一千多,北宫一千多,剩下那三千呢?」
蔡敬仲淡淡道:「在简册上。」
程宗扬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吃空饷?」
「你以为呢?」
「连禁军的空饷都敢吃?」程宗扬都不敢相信。
「就是禁军才好吃空饷。」蔡敬仲耐心地教诲道:「一来方便,卫尉军近在咫尺,吃着顺口;二来安稳,里里外外都是自家人,不虞走漏风声;三来实惠,卫尉军兵饷充足,一个顶边军十几个;四来放心——谁也没想到还有真让卫尉军打起来的时候不是? 」
望着那帮家奴组成的乱军乌泱泱杀过阿阁的广场,程宗扬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吕家那帮人这么不靠谱,自己早该躲得远远的,还打什么坐山观虎斗的如意算盘? 这会儿卫尉军跑得比风还快,老虎可是奔着自己的长秋宫来了。
「这会儿真打起来了,他们怎么办?」
蔡敬仲擡起双手,将貂蝉冠仔细扶正,然后慨然说道:「真打起来,当然要靠我们阉党了。」
「诸内宦听令!」蔡敬仲振臂呼道:「皇恩浩荡,我等当以死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下方的内侍大叫道:「以死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长秋宫前的台阶有三十六级,每一级宽度都在三尺左右,高近一尺。 当乱军冲过空无一人的阿阁,迎面便看到一个古怪的阵势。 百余名内侍手执枪棒,列成战阵,在他们身后,是近百名期门武士。
看到乱军冲来,不少内侍都脸色苍白,手中的刀枪都在发抖,但没有一个人调头逃跑。
当一名擅长剑术的门客跃上台阶,一名有品秩的内侍尖声叫道:「杀!」
六七支长矛一起捅来,那名门客轻蔑地一笑,飞身掠起,往那名内侍扑去。他今日已经斩首三级,其中还有一名执金吾,区区几名太监,无非是送人头的。
他想的没错,那名内侍手底稀松,门客长剑一圈,便切断了他的喉咙,接着顺势一推,人头便高高飞起。
飞溅的鲜血中,一支利箭蓦然钻出,那名门客怒吼一声,奋力挡格,终究慢了一线,被利箭重重射进胸口,身体被带得往后飞出丈许,然后跌落下来,沿着台阶一路滚到阶下。
敖润张开铁弓,重新搭上一支长箭,往下瞄去。
乱军随后杀来,那些内侍初次上阵,不免手慌脚乱,刚一交锋,就被砍倒数人。 幸好人多势众,又占着地利,才勉强挡住第一波攻击。
那帮乱军一路追杀,早已经跑得全无章法,冲在最前面的是几名身手过人的豪士,后面是三五成群的门客家奴。 第一波击受挫,他们在台阶下方略微整顿了一下,组织了一二十人,重新冲上。
那帮内侍怪叫着杀上前去,虽然打退了乱军的第二波冲锋,但伤亡大增,不少死伤者都是一个照面就被砍倒。
程宗扬看出来了,那帮内侍有几个像是练过的,但大多数都是白送,这么打下去,再有一波,就得死完——蔡爷刚才的话言犹在耳,那信心,好像那帮阉人全练过葵花宝典一样,跟现实反差太大了。
程宗扬忍不住朝蔡敬仲看去,只见死太监一脸遗憾,好像很不满意的模样。这也难怪,打成这鬼样子,谁要能满意就活见鬼了。 可蔡爷的遗憾有点奇怪…程宗扬不由琢磨起来,难道这帮内侍里面还有高手?
「马臣。」蔡敬仲开口了,「去。」
程宗扬精神一振,高手来了!
马臣本来躲在后方,被蔡常侍直接点名,只好青着脸上前,结果脚下一软,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还没爬起身,就被乱军按住砍了脑袋。
看到马臣的惨状,那些内侍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蔡敬仲厉声道:「为太后尽忠的时候到了!杀光那些逆贼!临阵逃脱者,诛九族!」
说着蔡敬仲又接连点了几个人的名,被他点到的人都是一脸悲壮,狂叫着上前厮杀,结果最厉害的一个挡了三招,剩下的只能算是瞎比划,没两下就全被乱军砍了脑袋。
蔡敬仲终於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
眼看乱军越来越多,气势越来越盛,程宗扬愕然道:「这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