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怎么回事?」
「高手呢?」
蔡敬仲比他还奇怪,「高手?在哪儿呢?」
「你点的不是高手吗?」
蔡敬仲冷哼一声,阴声细气地说道:「你是市面上的小册子看多了吧?我们太监又不是神仙,哪儿有那么多高手?说来也是外人对我们多有误解,孰不知我们阉党杀敌从来都不讲什么身手,全凭着一颗赤胆忠心……」
这意思是他们全靠意念杀敌?
「你点他们的名,是因为他们太忠心?」程宗扬使劲把蔡爷往深刻里想。 也许他是借机剪除太后的羽翼……
「不是。」蔡敬仲专注地盯着下方,「是因为他们借给我的钱比较多。」
程宗扬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自己怎么总是犯蠢呢? 蔡爷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鸟吗? 难怪他主动请旨,要求带人冲锋在第一线,他这是找机会把自己的债主都干掉啊。
「时间有点紧,只凑了这么点。颇有几个投钱的大户这回错过了……」蔡敬仲喟然叹道。
眼看着那帮内侍死得七七八八,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徐璜呢?该轮到他了。」
「他还昏着呢。」
「那就左悺吧。」
左悺晕头晕脑地被带出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手里就被塞了把刀,然后被人推到阵前。
望着台阶下方的乱军,左悺终於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当场就跪了。 他趴在石阶上,身边抖得跟筛糠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必担心。」蔡敬仲不知何时从阙楼上下来,他亲热地扶起左悺,温言说道:「蔡某此番与大伙并肩杀敌,为国效力,为太后尽忠,死而无悔!来来来,你站我旁边……」
蔡敬仲不由分说地挽起左悺,拖着他冲进敌阵。
敖润小声道:「程头儿?」
程宗扬叹了口气,「要是老徐,我就拦住了。可左悺……」他攒着眉头想了半晌,无奈道:「我跟他的交情真没到这份儿上……」
程宗扬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别人厮杀的时候,不管杀人的还是被杀的,无不是神情激烈,有的激昂慷慨,有的奋不顾身,胆小的畏手畏脚,倒霉的惨不忍睹,可蔡爷就跟旅游似的,在乱军丛中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不但全须全尾,身上连血都没沾上几滴,胜似闲庭信步。 至於左悺,被他送进去就没影了。
就这么前后挡了三波攻击,蔡敬仲第一批挑选出来的百余名内侍已经死了个干净。 从北宫来的内侍远不止此数,只不过剩下的都被他安置在门楼内,连外界的声音都听不大清楚,只听说乱军来势凶猛,外面打得很激烈,死了不少人,幸好蔡常侍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接连打退乱军,才力保宫门不失。
此时乱军终於彻底平定了昭阳宫,以中垒军为首的主力开始向长秋宫方向移动,接连攻占云台、兰台,汇聚在阿阁的广场上。
「什么?被长秋宫一帮内侍打退了?」刘建满脸意外。 卫尉军北撤,其他殿前执戟、剑戟士、两厢骑士……群龙无首,不是战死就是随卫尉军逃走,南宫已经尽落己手,他接连夺下云台和兰台两地,都没有遇到半点抵抗,谁知会被一群阉人挡住。
一名家臣伏在车轮旁,额头鲜血直流,喘着气道:「那些内侍犹如癫狂,死战不退,我等攻了几次都没能打进去。」
刘建怒喝道:「废物!」
那家臣额头贴在地上,「属下该死!」
成光一手轻轻摇着羽扇,长长的孔雀翎毛在风中摆动着,摇曳生姿,半嗔半叹地说道:「若不是仙姬神机妙算,单靠这些人,哪里成得了事?」
「快滚!」刘建斥退家臣,然后犹豫了一会儿,往旁边看去,「齐仙子,你看呢?」
齐羽仙望着广场另一端的长秋宫,淡淡道:「军伍之事,当问苍鹭。」
「苍先生,你看该怎么打?」
那个年轻人一手握着铁如意,目光专注地盯着长秋宫,然后道:「此处地势高狭,易守难攻。但楼阁密布——方今之时,天干物燥,当以火攻之。」
刘建脸颊抽搐了一下,这位苍先生不知来历,年纪轻轻却精於兵法,尤其擅长於两军交战,短兵相接之际的细微调动,问题是他对兵法之外的事理似乎一窍不通,说要攻下长秋宫,就立刻拿出最简单直接的方案:火攻。 全然不考虑火烧长秋宫的后果——皇后的寝宫那是随便能烧的吗? 天子那边刚死,自己这边就把皇后给烧了,还讲不讲政治了? 还想不想当天子了?
齐羽仙道:「皇后眼下还死不得。换一个。」
苍鹭双眼从右至左,沿着长秋宫的宫墙移到最西端。 长秋宫西侧与南宫的城墙相邻,两者只相隔一条夹道。 他举起铁如意道:「待攻下白虎门,与宫墙已近在咫尺。只是长秋宫地势太高,宫墙比外郭的城墙还高出一截,除非从武库运来攻城的长梯,才好攻打。」
刘建道:「我这便让人搬来云梯!」
苍鹭摇了摇头,「若是从武库运来云梯,至少要一个时辰。兵贵神速,耽误不得。」
「计将安出?」
「兵不厌诈。」苍鹭道:「请建太子先往劝降。我在此整军。」
这是要强攻了。 虽然免不了死伤,但刘建觉得还能接受。 那些期门武士虽是精锐,但顶多百余人,此时自己手下的家奴连同中垒军,数量不下三千,只要腾出时间,集合人马,堆也把他们堆死了。
一旦打下长秋宫,那个身轻如燕的赵后落入自己掌中……
刘建心头一片火热。 他驱车来到长秋宫前,高声呼道:「朕顺天承运,奉先帝遗诏,继承帝位!宫中诸人尽可放心,待朕荡平吕氏逆贼之后,尊赵皇后为太后,移居永安宫,赵氏子男尽数封侯!」
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 只有一位佩貂带珰的中常侍立在阶上,怕冷似的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等刘建说完,两边冷场了一会儿,然后蔡敬仲木着脸道:「我呢?」
刘建不由一滞,两军对阵,公然向敌方讨赏,这么厚脸皮的东西,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刘建忍住气,爽朗地哈哈一笑,「晋中常侍!」
「中常侍?」蔡敬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色,然后面无表情地扬起脸,「我现在就是。」
「封侯!」
蔡敬仲想了一会儿,「还有吗?」
刘建牙齿差点咬碎,「赏千金!」
蔡敬仲不屑地冷哼一声,木着脸道:「堂堂江都王太子,就给一千金铢?这数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起码得这个数……」
他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万金?」
蔡敬仲摇了摇头,「一口价,十万金铢。」
刘建气得笑了起来,「蔡常侍,你是拿我开心的吧?」
蔡敬仲手指漫不经心地摇着,忽然间曲指一弹,一支折去尾羽的断箭破袖而出,直刺刘建心窝。
刘建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支断箭射到胸口,然后透衣而入,正射在衣内的护心铜镜上,发出「叮」的一声震响。
刘建一跤坐倒,胸口像被铁锤击中,剧痛之下,几欲吐血。 旁边的太子妃成光大惊失色,几乎要弃车而逃。 但她还没来得及下车,周围的家臣门客便鼓噪着抢上前去,举盾护住车驾,往后退去。
程宗扬按手按在敖润张开的铁弓上,摇头道:「他要死了,吕氏就赢了。刘建这厮,眼下还死不得。」
敖润箭矢微微一偏,瞄向那个手持铁如意的年轻人,可惜距离太远,自己的铁弓够不着。
苍鹭声音响起,「中垒军!」他一挥铁如意,「进攻!」
已经集合完毕的中垒军闻声而动,他们排成一个十五人宽的方队,缓步踏上台阶。 走在最前面的士卒顶盔贯甲,手执重盾,每伍以一人为首,左右两翼各有两人,前端三个伍形成三个突出的箭头,后面是两排持戈的甲士。 再往后,是身披轻甲,握着环首刀,惯於冲锋陷阵的锐士。
那些期门武士同样排成三组,由吴三桂站在最前方。 等中垒军走到长阶的三分之一,吴三桂暴吼一声,挥矛往下扑去。
二十余级的长阶转瞬被甩到身后,吴三桂高高跃起,从重盾手头顶跃过。 后面持戈的甲士纷纷挺戈攒刺,吴三桂一个鹞子翻身,身体几乎贴着雪亮的戈锋抆过,直接扑进敌阵。
落下的同时,吴三桂便挺起长矛,将一名军士连人带甲刺得通透,接着擡脚踹住那人胸口,将血淋淋的长矛拔了出来,顺势往后一摆,用矛尾将身后两名军士扫倒。
中垒军虽然还在往前移动,但阵型已乱,后面的期门武士趁势掩杀过来,他们放开两翼不理,朝中路猛攻。 中垒军被吴三桂突入阵中,前面几排军士腹背受敌,不多时就被撕开防线。 那些期门武士与吴三桂会合一处,继续往前猛攻,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把中垒军的方阵剖开。
苍鹭举起铁如意,往车上一只乌黑的鼙鼓敲去,那鼙鼓只有尺许大小,敲出的鼓声却雄浑有力,震耳欲聋,一声一声仿佛在人心头震动。 中垒军闻声变阵,由方阵转为偃月阵,将突入阵中的期门武士包围起来。 最前面两个伍的重盾手宛如挑起的月牙,往众人的后路切去。
眼看中垒军就要合围,忽然一只手按在鼓上,震耳的鼓声立即消散。
齐羽仙望着阵中如狼似虎的吴三桂,然后擡起眼,往阙楼上看去,不出意外地看到某个人的身影。
她挑起唇角,窍手在遮掩在面纱下的唇上微微一按,然后摊开手心,轻轻吹了口气,给了阙楼上某人一个飞吻。
云丹琉去宫中安置救回的天子近侍,听到鼓声刚兴冲冲地杀过来,谁知赶到阙楼,正好看到这一幕,立马斗志爆表,浑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杀气。 她一把扯住程宗扬,脸色不善地问道:「她是谁?」
程宗扬半点儿犹豫都不带地说道:「一个贱人!」
云丹琉哼了一声,然后探出身去,毫不客气地朝齐羽仙回敬了一个中指。
齐羽仙嫣然一笑,迎上狼狈逃回的车驾,对刘建低声说了几句。
苍鹭一挥手,铁如意击在铜锣上,发出金铁交击的脆响。
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汉军最基本的作战信号。 听到鸣金,中垒军缓缓往后退去,逐步脱离战斗。
半刻钟后,中垒军全部撤至阿阁。 那些乌合的家奴和门客分出两队,一支往西攻占白虎门,一支往北奔玄武门,中垒军则拥着刘建转而往东,攻崇德殿。 乱军兵分三路,但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长秋宫。
云丹琉满腔斗志无处发泄,不由大失所望,「不打了?」
「那个贱人……」程宗扬悻悻然骂了一声。
齐羽仙貌似给自己面子,罢手退兵,其实彼此都明白,刘建此时在宫里能够倚仗的,就是这七百人的中垒军。 期门武士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再加上自己这些人帮忙防守,中垒军想攻下长秋宫,至少要损失一半,即使能攻下来,也等於打残了。 所以齐羽仙才会退让,她什么都没说,但以行动告诉他,至少此时,黑魔海没有与他火拼一场,两败俱伤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