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盆已覆难收水,玉鞍长抛不续弦。
若向菲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这梅玉一见粘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他的债一般。那夫人见了梅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那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的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题。
且说粘夫人把梅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到了宅中,粘夫人正面坐下,叫梅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的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看了梅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自己把梅玉的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秃头贱婢。使两个丫头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晚来推磨打更,要他活受,不许他死。即时逐往厨房啼哭去了。
那粘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那金二官人知他平日的利害,不知走往那里藏躲去了。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拓跋公子,一个是完颜舍人,俱是金朝勋戚驸马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齿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构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拓跋家里,一个脸似蜡查般,唬的焦黄。拓跋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他过了三日就下楼来,」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吊了魂的一般。拓跋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大大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他母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我的人唬破胆了,杀了他也不肯去。」拓跋公子笑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哄的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一面使人探听去了。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把凌辱梅玉、剥衣毒打说了一遍。这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又听的说差人各处找他回家,问拓跋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拓跋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孔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硼头散发,不住的叫,「皇天杀人。我家与你这老滢妇有甚冤雠,把我女儿填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我今死也死在你家里。」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婆图媒钱,骗了他家女儿,嫁在有名的母夜叉家,是金营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他!
孔寡妇在孙媒婆家寻死上吊,不题。
却说梅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在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要寻死自尽,如何得手?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他同起同坐。众人见他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惧怕太太,谁敢和他说句话儿,怕他死了,送些汤水与他吃。梅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在炕上朝里和衣而睡。梅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不觉硬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又怕太太听的,只得暗哭。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只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颊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梅玉道:「你跟我家里去罢。」梅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梅玉忙去抱他。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怪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了,却来揪住梅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西门庆家,同那潘金莲滢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卖了我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够了,却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捶,推倒就打。梅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番婆,变的和粘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梅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了听正打四更。梅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他了。」
祸有因缘怨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
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
如意不忘人庀恨,鲁庄还化野猪魂。
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能鬼报恩。
原来梅玉本春梅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家,曾把孙雪娥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来卖与娼家缢死,以此今世雪娥托生在北方金国,来报春梅杀身之恨。他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怒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周守备,领着春梅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他抱着。被孙雪娥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粘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
梅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孽债,埋怨不得别人,也就灶前烧火,同众人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是一番忍辱功德,仟悔的道常因此梅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
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正是: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慢,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