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上的纹身,指缝里夹着的烟,宽松的黑色卫衣,略长的发,青年从沙发上直起身,整张脸都被笼在了暧昧的灯光下。
薄唇微张,白雾丝丝连连,他朝桌案上的一杯酒红液体轻轻吁了口烟,气息融入酒里,缠绵悱恻,像是在进行一个绵长得让人窒息的吻。
那杯酒被推到了吴琼的面前,连带着青年的身形,他抬起头,凤目狭长。
很多人最喜欢的是谢右的眼睛,因为不管他本人如何冷淡自持,看人还是会自带三分情意,这种人,最擅长假装,最喜欢把滥情摆在明面上。
吴琼心想,自己果然精神不正常了,醒时织梦,梦来清醒。她眨了眨眼,在黑暗中安静地凝视着幻影,轻轻笑了一声:“你大概不知道,我不喝酒,也很讨厌烟。”
对面的青年似乎愣了愣,随即就要把酒拿回去,刚伸出手,吴琼突然握住杯柄,皱着眉把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放下杯子,抹掉嘴角的残浆,眼圈被呛得泛起了红。
“但是你难得到我梦里来,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喝一次。”吴琼伸手,似乎要去摸他的眼睛,却又突然调了个头,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啊,难喝死了。”
浇到喉咙,灌到胃里,滚烫沸腾的血管被酒精刺激得像要爆裂开,她眼前逐渐被水雾模糊,那些该死的,讨厌的液体,让她看不清谢右的脸。
她的眼眶里滚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扑棱棱不听使唤,从脸庞淌到脖子里,她一手捂着胃,另一只手狼狈地摸上陈圣俊的眼睛,指尖抆过睫毛,绵延到眼角,颤抖着温柔缱绻。
“你能笑一笑吗,这是我的梦诶,别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了,那张照片,运动会,你能笑成那样吗。”吴琼断断续续地,甚至都开始语无伦次,还颇具科研精神地笑了出来,“梦里也能醉啊,了不起。”
她似乎更加确定了什么东西,也更肆无忌惮起来,于是几近绝望地握住了谢右的手腕,将玫瑰抵在了自己的心口,眼中虔诚又茫然,嘴角却还挂着绵软的笑,像黏人的幼猫。
吴琼歪着头,已经是一副醉态:“谢右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那句话还算不算数啊。”
“嗯?”她看向黑发青年的眼底,一片深潭,晦暗阴沉,她心口处,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到对方正微微颤抖着。
吴琼慢慢松开对方的手腕,道:“这个梦不好,退货,连骗骗我都做不到。”
下一秒,她的手反而被死死抓住,谢右一个用力,将她撞进自己怀里,手臂环住腰,掌心覆上肩膀,寸寸相依,吴琼几乎觉得自己要被掐死了,她酒醒了一些,本能地开始挣扎,谢右的胳膊却像是钢铸的,丝毫不动。
他喉结微颤,亲了一下吴琼的耳朵,“不是梦,不是梦。”
那曾虚伪的壳子终于被敲碎了,他像呼吸到了第一口氧气,拼命地把怀里的人圈紧,极力克制着手上的力道,因为分离了太久,他甚至不会轻柔地拥抱,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兽类撕扯猎物,獠牙生生嵌进肉里,不见血不罢休。
手臂还在收紧,直到女生闷哼一声,他才撑起上半身,猛地将她推离自己怀里,手足无措地按压对方的肩膀:“疼吗,哪里疼,是不是弄疼你了。”
吴琼捏了捏手臂,眼睛睁得大大的,怒道:“上次是,这次也是,你就不会好好地抱一下吗!”
谢右被训得有些愣,眼睛眨也不眨,花里胡哨的灯光照射下来,晕得他整个人面容白皙,朦胧间又变成了那个路灯下黑发白衣的少年,毛手毛脚,遥远的心跳声也随之而来,逐渐强烈地与现在重合。
“我……”他看着面前垂着头,小只乖巧的女生,口干舌燥,“我能,我能再抱一下吗,不会弄疼。”
见女生愣了,他又壮着胆子伸手抆去对方脸上的泪痕,凤眼携了春意融融,化开了一层一层波纹。以前没心没肺混不在意,什么都不怕,而现在他有了想要去忌惮的东西,他害怕吴琼磕了碰了,伤了疼了,害怕她等了那么久,真的不要他了。
可是吴琼过的并不好,在名为思念的油锅里煎来炸去,伤口鲜血淋漓,还亲手在他的眼前撕开疤痕,最不想让她受伤的,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霾。谢右有那么一瞬间想,那就不要好了,如果两年的等待耗了他们多少辰光,让她夜里怎么都不能成眠,不如谢右自己的真心被踩在脚底,不如吴琼从来没在乎过他,那就好。
只是不要哭。那些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了灼心的痛,比他断了腿,和日复一日的虚与委蛇,要无助上一万倍。
他搂住吴琼,如同极北之地的夜旅人哆哆嗦嗦拥住一丛篝火,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黑暗里呆久了,哪怕是能切切实实握在手里的光,也怕它从指缝溜走。
谢右从来不觉得一个地方如此地令人难以忍受,而他却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两年。这两年里他曾企图靠着前十八年的回忆来耗完余生,但失败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没有氧气,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他回来了,回到能让他呼吸的地方了。
回到她的身边了。
“小琼?小琼?真是的,去哪里了也不接电话……”
班长在包厢外踱着步,拨了一遍又一遍,急得焦头烂额。
隔壁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伴着电话铃声,班长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却看见她念叨着的女生被搂在一个黑发青年的怀里,发丝挡住了她的侧脸,但明显走都走不稳了。
班长愣愣地掐断电话,“您好,请问您是……?我是吴琼的同学,是她不小心打扰到您了吗?”
青年戴着黑色口罩,一双凤眼清冷地扫下来,带了些威压,吴琼刚刚一直垂着头,听见班长的声音后立刻茫然地扬起下巴和青年对视,她的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的,水意朦胧。
青年看了一会儿,手指从一侧攀附而上,修长的指节覆住了吴琼的双眼,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班长,嗓音冷冽:“我是同届三班的,和她住一个小区,今天过来吃饭,顺便和她一起回家。”
吴琼的视线被遮挡,和小猫咪似的,抓过他的手就要咬,结结实实一口,对方躲都没躲,莹白的手上立刻多了一排牙印,班长一看,不得了,这人非但不生气,还无措地垂下了眼睫,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啊,好,好,路上小心?”
班长实在无法违心,就这个相处气氛,吴琼绝对和这个男的有一腿。
而且,那个男的,他的耳朵居然红了诶,她目送着对方高挑的背影,觉得他的眼睛颇为熟悉,大概这世上美人都出在一双眼上,否则那双眼睛怎么会和谢大校草的丹凤眼长得如此像。
谢大校草是哪个班来着?刚刚那位……是哪个班来着?
班长愣了一下。
已经很空旷的路,一盏盏路灯陈列过去,各自照亮一团光影。
吴琼确实醉了,但也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她半撑着谢右,还想甩开身旁人的桎梏,并坚持认为自己根本没醉,让他赶紧消失,她不要做梦了。
“都说了我不是梦。”谢右已经取下了口罩,牵着她的手,唇角微扬,“我不是梦,看看我,恩?”
吴琼不看他,道路前方出现了一道模糊的树影,她虽然醉了,也知道,过了这个十字路口,有株还未开花的海棠,窈窈窕窕,绿意盎然。
“看来我做梦都想跟你走这条路。”她弯了弯眼睛,“这个梦这么逼真,我不做点什么的话好亏啊。”
她突然回过头,用力扯下谢右的卫衣领口,极快地亲上了对方的嘴角,然后就这么贴着,微踮起脚,嘴唇移到他红透的耳廓旁,笑音羽毛般刮过耳膜。
“嘻嘻。”
一秒,两秒,三秒。
谢右原地反应了半天,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摸着唇角,脸已经完全红透,凤眼亮晶晶地看向她,呆里呆气。亲了?亲了啊,他喉结滚动了一遭,心脏跳得飞快,要承受不住的快。
小醉鬼歪着头看他,笑嘻嘻地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次,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探身过来,这次端端正正地亲在了唇上,气息相闻,不知道是掺了奶的酒还是掺了酒的奶。
谢少爷这辈子都没被强吻过,或者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被打不过他的人强吻,可他眼前分明就是个任人调戏的小软包,自己却反而手无缚鸡之力。
“还要吗?”她眨了眨明澈的眼睛。
谢右白皙的面容已经完全红透,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摇摇头,重新拉起她的手。
吴琼却嘟起嘴,“那我要亲亲。”眼底狡黠自傲。
谢右迅速移开眼,压下刚刚那突然疯狂跳动起来的心脏,道:“你还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吴琼不依不挠。
“要亲亲。”
“乖,不行。”
“要亲亲。”
“不可以。”
“要亲亲。”
“……”
“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要亲亲。”
谢右叹了口气,哄道:“乖,先回家,等你醒了再亲亲好不好。”
他拨开女孩额前的碎发,郑重而又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我们约好了。”
吴琼缓缓转醒,她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
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阳光洒了半床,窗帘被风吹得起伏,春风从纱窗缝隙里钻进来,抚着她的脸颊。
好像,做了个好梦啊。
她揉了揉太阳穴,把最后一点困意驱走,下床洗漱。
吴琼喜欢睡懒觉,今天却稍微起了个早,八点半,父母看到她下楼都有些惊讶。
“哟,难得啊,周末起早。”吴父打趣道,“还赶了一顿早饭。”
吴母去厨房多拿了调羹碗筷,盛了粥放在她的面前,面色不怎么好看,吴父她使了个眼色。
吴琼不由咳了一声,道:“妈,那个,我昨天确实喝多了一点,我认错,你别生气。”
吴母斜觑了她一眼:“我气?我气什么!身体是你自己的,自己不好好管着旁人还会帮你管啊?昨天,你自己没看见你那样子,我告诉你啊吴琼,你给我好好谢谢人家小谢,一路上你肯定没少烦他,下次可以一起……”
吴琼突然放下了勺子,险些打翻粥碗,把吴母吓了一跳。
她掐紧了手心,尽量柔和地问道:“妈,我昨天是被谁送回来的?”
吴母道,“你同学啊,叫谢右是吧,长得是真好看啊。可你当时挂人家身上,像条八爪似的,可让你妈丢人了,你……哎?小琼?早饭不吃去哪啊?”
吴琼匆忙穿上鞋,什么也没拿就奔出了家门。昨晚的记忆逐渐清晰,她恍若隔世。
世上哪里有那样的梦啊,那是她的清醒梦,她的少年确实来过,他们拥抱过,接吻过,承诺过。
吴琼没带手机,也没有任何谢右的联系方式,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也决绝地相信着那棵海棠。
五分钟的路,她跑成了两分钟,低下头喘气时,眼前蒸腾一片,只能见树影婆娑,灿金阳光斑驳满地,有少年穿过她漫长的等待,也穿过那些在夏天纷纷扬扬的海棠花雨,走向她,对她说,我回来了。
少时年纪轻轻,有些再见啊,要阔别多少年才能重新圆满。
也许那年的夏风,几经轮回,重新带着宿命而来,它舐过吴琼眼角的泪,化成坚韧固执的线,一束一束,缠绕在谢右的指尖。
你明白的,他们从未失约。
枝桠微动,她被收入了一个怀抱之中,然后这荒芜又漫长的两年,终于尘埃平定。
吴琼拖着行李箱,朝远处的父母挥了挥手,周围人来人往,大家行于匆匆的日程中,星站的地标在日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笑起来眼睛很灵动的女孩。
她回头时边理被书包弄折的衣角边向前走,淡蓝色的行李箱就这么大喇喇地杵在广场上,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一只修长的手拉过拉杆,身姿高挑的黑发青年从逆行的人潮中回头,几步上前,和她并肩走在了一起。吴琼轻轻别过了头,却还是不作声,只是偷偷抿了抿唇。
眼看着入站口越来越近,青年皱着眉,握住了她的臂肘,她顺势停下,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向他。
谢右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憋闷还是委屈:“我记得,你车没这么早,这么着急进站?”
吴琼闷笑一声,抬起头做出有些迷茫的样子,问道:“你哪位啊?”
谢右不说话了,手上劲却大了些,制着对方的臂肘,纹丝不动。吴琼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破了功:“我行李箱都在你那里呢,我能走去哪儿啊?”
阳光太好了,细细碎碎地洒进吴琼的眼睛里,像什么湖,在后山匆忙见过一次波光粼粼的样子,就再也忘不了。她逗别人的时候,湖里就悄悄翻起细浪,雀跃着涌到岸边,和湖本身一样,灿金色的活泼狡黠。
谢右的手慢慢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指尖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有些事,都结束后我去找你……”
吴琼的眼睛盯着他左手的纹身,打断他:“都告诉我吗?”
谢右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看着她,低声道:“嗯,全部都告诉你。”
“我为什么走,为什么回来,都告诉你。”
吴琼突然心安,又暗自唾弃自己,因为一句话等上几年这种事,她以前已经吃过亏了,看来还是骨头不够紧,又上赶着犯贱。
抬起头,正好对上谢右漆黑漂亮的丹凤眼,一口气顿时如鲠在喉,硬生生折在了半道。生气,破口大骂,她还真做不来。仅仅说句回来就好,也不是她的性格,她不甘心。
她想摸摸谢右的眼睛,气不过了就掐掐他的脸,让他不要急,自己已经等了两年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年里,吴琼时常在想,他们如果能在一起,是中了乐透,不能在一起,也只不过是那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然而他一旦回来了,就要做好被她再次硬生生拽进千分之一的准备。
她狡猾隐忍,必要时候不择手段。
谢右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东西,他轻咳一声,“上车之后好好休息,你宿醉了,多睡一会儿,不然会头疼,伯母帮你泡了蜂蜜水,要记得喝,喝完之后再睡。”他歇了一下嘴,又觉得还没叮嘱完,“还有,回了公寓之后记得……”
吴琼鼻翼微皱,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跟我妈似的。”
四周越来越拥挤,有几个人一直往谢右身上靠,有意无意地推搡,他被碰了一下手臂。
“哎帅哥,不好意思哈。”那姑娘一抬头,眼睛立刻蹭蹭放光,嘴巴微张着啊了一下,被她后边的朋友看好戏地往前推了推。
谢右冷着一张脸说没事,随后把吴琼和行李箱都牵离了人群,身后隐隐传来兴奋的几声“我靠好帅”。
吴琼被他拉着袖管,跟拎小鸡似的拎到树荫底下,还时不时地转过头盯着那几个姑娘,谢右一回头看她那样,有些没好气地问道,“看什么?”
“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吴琼轻笑,“我看看找你搭讪的那个女孩啊,你喜欢那个样子的吗?”
谢右没料到这招,他软了神色,无奈又委屈地去牵她的手,“你明明知道的……”
吴琼的手比脑子快,倾身上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谢右用那只纹着玫瑰的手覆盖住了她的,轻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吴琼问道。
她的手被握着下移,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撞进了那双眼睛里的慕意深沉,随后唇上一热。
吴琼这才并没什么用地灵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