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裴涴坐在二楼窗棱边,微垂下视线,看着仲春的庭院。
红木漆的圆窗外,一个月前还只有早樱绽开的庭院,不知不觉中已经绿荫丰茂,繁花绿树熙熙攘攘的拥簇在小桥折廊间,整个妓龖馆充满一种虚浮的勃然生机。
“涴涴!莫大人又来了,快去吧,门口等着你呢。”
刚进到妓龖馆的半大孩子耐不住性子跑到他=她跟前,在游廊另一头就喊出了声。
——那天晚上之后,莫翰就变成了她的常客。
听到莫翰的名字,游裴涴自己也不自觉的就笑了起来,从坐着的窗台上跳了下来。
接连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每隔一到两天,莫翰就会来找她一次。
这样高的频率,在青城这种地方是不常见到的,毕竟都是堆砌在脂粉金钱上的交易,面对众多活色生香的选择,金主通常不会太过专一。
更何况,游裴涴别说不是花魁,现在连牌子都还没挂上。
莫翰是她目前唯一的客人。
快步走过游廊,游裴涴努力扯了扯自己和服的后摆,试图拉平之前自己坐在窗台上压出的折痕。
这样频繁的见面逐渐的减少了她最开始见面时的拘谨,毕竟她自己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女,与对方熟悉了之后,性子里那些压不住的孩子脾气就有些浮出了水面。
莫翰是会白天来找她,然后带她出去玩的。
妓龖子是不被允许独自出门的,她偶尔为之也是仗着苏静不和他计较,都是深更半夜自己悄悄溜出去的。
白天似乎是不存在于青城的。
所以现在游裴涴几乎是盼着他来找自己,那个已经合着现在上流社会洋化的潮流剪短头发,穿上笔挺西装的男人总是温和的笑着,然后拉着她的手,带她去一些往常只能从客人口中听到的好玩地方。
游裴涴快步走下楼梯,就看到了在门外等着自己的男人。
不同与往日被教导的“要吊足男人的胃口”,她没有矜持的慢下脚步,反而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向了对方。
“你小心点,那么长的裙摆,你也不怕摔了?”
“着急看到你啊。”
莫翰听着女孩心直口快的回答,笑的眯了眼,牵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拉得更近了一点。
“日光街道的集市开了,我带你去逛逛好么?”
游裴涴和莫翰下了车,走过了日光桥,就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人间。
这里是星洲远离青城的一个宿场,每月只开一次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无论是配着武士刀的武士陪着身边穿着和服的妇人,穿着轻便浴衣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还是大声吆喝着的街边小贩,无不吐露着人间最平实的一股子烟火气。
原来星洲的白天也这么热闹啊。
游裴涴被莫翰拉着在集市里逛的时候想着。
似乎是人比较多的缘故,莫翰像是怕和她走散,始终松松的握着她细瘦的手腕。
游裴涴也不反感,就也任由他牵着。
莫翰对她的身体接触,并不陌生了。
有时,晚上莫翰需要谈生意必须要离开,但是大多数他来看她的日子,晚上都会在她那里留宿。不过就和第一晚一样,他并不对她做什么逾越的事,只是坚持要抱着她一起入睡而已。
这样的肌肤接触让她很安心。
“走累了吗?累了我们去吃过饭再继续逛吧?”
莫翰一贯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拉回了她在路边糖果铺子上恋恋不舍的目光。
“不累啊,你帮我带了浴衣,走路不累。”游裴涴回过神来,仰头看向他笑着,“不过你饿了吗?那我们先吃饭?”
——从前两次莫翰带她出去,发现对方并不喜欢累赘的冗长和服之后,就会给她带一套简单的浴衣,让她出门后换上。
莫翰对她超乎寻常客人一般的好,游裴涴不是傻瓜看不出来,相反她一向头脑灵光,可是就是这聪慧让她不敢想的太多。
两人一直逛到太阳落山,集市收了,才回到妓龖馆。
游裴涴按规矩先让莫翰等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出去进行晚上“待客”的准备。
“诶呦~这不是我们涴涴么?真羡慕啊,傍上个大金主,整天来找你,怎么样?今天出门玩得高兴吧?”
她已经换回了繁复艳丽的和服,闻言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是妆玉花魁的对手。
——也就是说,是个不会放弃一切机会嘲弄笑话她的人。
“哟,可这,高兴有什么用啊?值钱么?”女子又露出个嘲弄的笑容,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抚了抚自己头上的红珊瑚簪子,“孩子啊,我和你说,男人,肯花钱才有用,他这整天带你出去,送你什么值钱的了?和服,首饰?没有吧?”
对方的身份不是她一个新人可以顶撞的,所以她也不搭话,加快脚步走过了游廊。
“哈哈,回头他玩够了,你,什么,都捞不着。”
游裴涴听着背后的声音,抿抿嘴唇,从袖子里掏出了临走的时候,莫翰塞进去的一小包金平糖。
好甜。
莫翰还是照常的来找她,从来不送她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带她出去玩。
她也不提,只是每次莫翰来,都笑的眉眼开怀,愈发的粘着对方了。
今天莫翰把她带到自己家的商行里去了。
游裴涴边好奇的看着柜台里的五花八门的商品,边好奇的问,“你这儿什么都有啊,你到底是卖什么的呀?”
莫翰好笑地看着她东看西看,似乎对一条卷曲的棕长假发很感兴趣,就边示意店员把发片拿过来,边答道,“这个只是零散的开着,我家里主要是卖盐的,就吃的那个盐。”
说着手上接过了那片棕长的假发,想要递给她。
谁知道她居然不敢接。
莫翰看着她伸出细白好看的指头,似乎想摸一下,但中途又改变主意蜷缩了回去,小声问道:“这……这是真的人的头发吗?”
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动作,莫翰差点笑出声,把手里的假发扔回柜台,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是真的啊,你这头头发,能做好多这个。”
感觉到手底柔软的发顶微微一缩,莫翰最后还是被逗得笑了出来。
“说到头发,你之前不是问我怎么知道你在哪的吗?”低头看着她因为被自己嘲笑微微有点发红的耳垂,莫翰也不继续逗他,转移了话题,“当时我说了你猜出来,我给你奖励,猜出来没有啊?”
女孩却只是红着脸埋着头摇了摇。
莫翰也不追问,只是又把被稍让开的手轻轻放回了她的脑袋上,宠溺的揉了揉。
怎么找到她的?现在流行西化,就算不剪成短头发,现在留着长头发的,除了那条街上的,还能有谁啊,真是个……小笨蛋。
临走的时候,莫翰被商行里的经理叫住了。
“莫会长,您下周要去何家谈合作,您可别忘了啊。”
莫翰朝他挥挥手打发了他,回头对女孩说,“啊,这些天太高兴我都忘了说了,我之后有事,不能来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的,等我回来。”
莫翰接下来整整三个月没有再来。
游裴涴本该是五月份正式挂牌的,可是出于自己都说不上的什么原因,她死乞白赖,又通过苏静从老板那里求来了两个月的宽限。
可也就是明天了。
她习惯性的靠在二楼的窗户边,别人都以为她喜欢庭院里的樱花流水,却不知道从这里,能看到墙外远处的一小段道路。
一小段莫翰坐着他那辆少见的别克轿车来的道路。
嬉笑声由远及近,有什么人走过来了。
游裴涴也不理会,可是对方却不打算就这么抆肩而过。
婉丽袖子里露出一截凤仙花似的指甲,微微遮住檀口笑道,“我上次说什么来的,人家来看你一个月,你就把自己当人家夫人了?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引起了他周围一些秃的哄笑,细窄的游廊里似乎被这些恶意的笑声充满,无处可避。
游裴涴闭上了眼睛,直到他们消失在了游廊的另一头。
只是晚上又久违的跑去她和莫翰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废弃园子坐了很久。
月色戚白。
第二天黄昏莫翰却来了。
一样的找游裴涴。
妓龖馆老板本来打算夜色一起就把游裴涴的牌子挂上,但是又不好得罪熟客,更别说还是有钱的熟客,于是就说那等明天再挂吧。
莫翰是准备来带游裴涴去看盂兰盆节的河灯的。
他本来打算先带着她看看河灯,再吃点东西,把对方哄开心了,再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能过来,但是出乎他的预料,游裴涴却说不想出去。
他很是疑惑,奇怪女孩的性子怎么变了。
一定是自己太长时间没来,她不高兴了吧?那不如先解释吧,解释好再出去,“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不,没事。”
莫翰被对面女孩面无表情地一句“没事”堵住了接下来的解释,又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含着一些他读不懂的含义。
有些心慌。
游裴涴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腕,拽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拉着莫翰快步走过二楼的游廊。
游廊两侧房间纸门上满幅满篇都是色彩浓重的浮世绘,一个个妍丽的女人在她抓着金赫奎走过间似乎鲜活生动了起来,一个个张开嘴,似乎也在嘲笑她太天真幼稚。
这嘲笑仿若是有声可闻的。
游裴涴只埋着头继续走。
终于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哔——
纸门一关隔绝了满廊的嘲笑声。
她偎进莫翰的怀里,“我要你抱我。”
莫翰被她一路强拉进房间,正拿不准她是不是发了大脾气,满心盘算着要怎么哄回来的时候,突然听到游裴涴这一句,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我不是正抱着你么?”
游裴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抱着他。“我要你抱我。”
莫翰这才反应了过来,却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怀里的她,他早就做好了要哄很久才能让对方答应做这码事儿的准备,毕竟游裴涴的脸皮就像她细嫩的脸颊表现出的一样,薄得很。
而现在,莫翰也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小游,你先听我说,我之前没来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却因为对方惊人的举动卡在了嘴里。
游裴涴见他没反应,手上动作解开了他西装的扣子。
莫翰几乎是愣着看对方动作,游裴涴那只被他经常攥在手里的细白左手微微抖着拉下了他衣服的拉链。
莫翰的声音低了下来,压在了一个低柔的音量,“你确定……?”
游裴涴没说话,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和服绚烂的衣袖和下摆铺满了地面,映着烛光,灿若花海。
莫翰低头温柔的吻住她,然后又从她的唇上退开,看着对方的涟漪红唇,低声劝哄道,“来,帮我解衣。”
铜铸鎏金烛台的上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鲜红的烛泪缓缓滑下,在烛台底座形成了一汪艳丽的颜色。
窗子并没有关好,早夏的夜风时而轻微的拂过,吹乱了烛光照射下映在墙上亲密交缠的影子。
轩窗以外,月正明。
游裴涴难得的只睡到了清晨就醒了。
被子妥帖的裹在她身上,被角被仔细地掖过,透不进一丝凉风,连带着昨夜的温暖无死角的包裹着她的全身。
莫翰不在身边。
掀开被子,游裴涴看着自己的样子——
也不算是辜负了自己。
她苦笑着慢慢撑起身,抓起了昨晚随便丢在地上的和服。
——就算莫翰总有再也不来的一天,至少自己能记得他。
他对自己也是特别的。
动作缓慢的穿着衣服,一层层华美精致的衣服却好像枷锁。
每穿上一层,就仿佛在她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上压上一层,直至湮没不见。
她每动一下,腰部就酸痛的抽搐一下。
她内心里却很欢喜这酸痛。
莫翰留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喜欢。
——包括之前吃完了却舍不得丢,最后放在首饰盒子下压平的糖纸。
莫翰回来就看见游裴涴正站着,有些艰难的穿衣服。
连忙放下手里拿过来的浴衣,莫翰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的腰,帮她把落在背后的袖子拉出来,穿在胳膊上。
然后轻轻地环住自家的女孩子,手上却也不敢太用力,怕碰疼了她的腰,“你爬起来做什么?不累么?“
看着抱住自己的莫翰,游裴涴呆了呆,才缓缓地靠进了对方的怀里,直到鼻腔里充满了对方身上熟悉安心的味道,才开口问道,“你没走啊?”
“我去给你拿方便穿的衣服了。”莫翰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后颈,似乎是满意指尖的细腻触感,舒服的微眯了眼,“你还在这儿呢,我能去哪?”
游裴涴有些迷惑于他这句话的含义,微微挣扎的离开了点对方的怀抱,还没等开口问,倒是先看到了门口跪坐着的鸨龖母。
“小游你好运气啊,莫大人给你赎身了,以后……以后好好过日子吧。”游裴涴认识这鸨龖母许多年,对方在她的印象里一直是个声音高而尖利的刻薄女人,却没想她也有这种能说出慈爱的母亲一样话语的时候。
——也许是当年自己做不到,所以祝福着所有有机会离开青城这诡丽深沼的人吧。
游裴涴恍惚间感到莫翰微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
仿佛这世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游裴涴人生第一次站在清晨日头刚出的青城的街道。
——原来就算在吉原,只要和对的人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到太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