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世界·世界(21)(1 / 2)

夏魏君去接千瑟汐那天,星洲市下了大雪。

跟夏家报备的是去趟游家的酒会,他煞有介事地换了套休闲样式的西装,洇蓝流光的剪裁一路落下去,宛如细笔写意,勾勒出手臂和小腿的线条笔直而优美。

五年的时间潺潺流过,他出落得愈发高挑颀长,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看起来锋芒毕露又不失内敛温润,这时明明只是极其随意地推开车门往那儿一靠,便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

夏魏君有些紧张的搓搓手,朝空中呼了口白气,又打开手机核对明熙发过来的地址,聊天记录里明熙的语气云淡风轻的,早已练就一副雷霆手腕的夏少爷其实还是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是怎么说服女孩搬过来,顶着个并不好听的名声……做些不太光彩的事。

青年略微局促的咬起了唇,他许多年不曾做这种轻易暴露内心情绪的举动,但他已经顾不上眼前的这些苟且,素日深谋远虑的沉稳心思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

何储没少嘲笑他,说他为了一个女孩子整整五年不见天日都心甘情愿,可他想,人总是需要温暖的,不能永远都一个人呆在那样冷冷的地方里,总要有念想的,总要有希望的,他想,不管用什么手段,他总是要和她在一起。

王小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四周明明那么冷,雪花飞扬着旋落在眼前,夏魏君握着手机认真的发呆,心口满满洋溢的和煦却如烈日暖阳。

他等了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无悲无喜的日日夜夜,只是盼着这一日。

那人终于,能够再回来。

头顶的光线蓦然暗了下去。

他抬起脸,漫天落雪的静寂里有人踏着轻快的步子望过来,眉目清浅柔和,刹那间一片雪色里的稀薄日光似乎都藏在了她浅棕的瞳仁里,绽放了盛世的温柔。

夏魏君伸手用力地攥住她的衣角,几乎是要撕裂布料的力度,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忽然想,他大概是真的,不见天日太久了。

然后,他低着眉眼,小心翼翼的把又长又厚的围巾分给女孩一半,他那边系着一圈,这边还能给她绕上两圈,那么久那么久没见,他做起这样亲昵的举动,竟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生疏。

夏晶语僵硬地滞了呼吸,眼前是那人动作温柔细致的指尖,垂在眼睑下修长好看的睫,浓密笔直的眉没进浅棕色的刘海里,唇线细薄,染了极淡的粉,整个人像美玉般精致温润。

忽然有一种,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人的错觉。

某个小镇的街头,人来人往大雪纷飞,身后是漫空的雪光天色,她皆没有看在眼里。

她毫无预兆地展开双臂,扑进了身前那个人的怀抱。

夏魏君哎哟一声,结结实实地接住她,低低地笑了。

“想不想我?”

他亲昵地蹭了蹭千瑟汐的颈侧,吐息温热轻软。

女孩不知所措的喘了口气,有水雾呵在鼻尖,眼泪唰的出来了。

她抱着他,狼狈的泪水滚烫,一路灼烧到心里。

“……我想你。”

夏魏君哽咽着,用不成调的词句努力诉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人心、算计、无休无止的博弈、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像在刀尖上行走的木偶人,连真心在哪里都不知道,可她现在就抱着他,她就在他怀里,那些艰难和磨折好像都不值一提,她想,可能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在面前,所有那些以为此生不能过去的,都会过去。

“真的真的,特别想你。”

就像一场黄粱大梦,恍然梦醒了,他依然站在这儿等她,坚毅的,温暖的,遥不可及的,曾经的凶狠锋锐统统收敛得无影无踪,那道不可逾越的墙被岁月的洪流轰然冲垮,不管是好是坏是黑暗是光明是同路是殊途,都再也没有办法将他们两个人撕扯干净。

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夏魏君的千瑟汐。

他明明见过了那么多大场面,哪怕深陷权谋步步为营亦能忍心绝性,是个城府深藏野心勃勃的大人了,却依然为这个认知感到头晕目眩。

她现在是他的,完完全全,只是他的。

没有什么蜜糖罐子,没有什么避风港,没有什么美梦,没有什么海上的泡沫,她现在就是他的,他和夏家打了五年的恶战,终有一日大权在握承平坎坷,风风光光地把锁在铜雀台里的人赢了回来。

千瑟汐扁扁嘴,转头又要哭,咬紧牙忍着眼泪不要掉,语气撒娇一样。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

女孩抬脸去看细细密密飘扬下来的雪,天空阴霾着,她却慢慢扬起个一个美丽的笑容。

“……我也想你。”

何源之给夏魏君放了两个月的假,快过年了,连着春假一起给的假期还算慷慨。

反正对外宣称是去外国作商业调研,横竖有何源之打掩护,他便心安理得地带着女孩躲在何家名下某个山庄的别墅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气不好,窗外白雪皑皑冰封万里,他们几乎也不出门,在室内彻底蜗居了起来。

玩玩牌,看看电视,放两部这几年口碑还不错的电影,面对面打打游戏,又或者只是窝在起居室宽大的沙发上,像两只蜷在洞里过冬的仓鼠,光是窸窸窣窣地啃着橱柜里堆成小山的零食话家常,就能呆上整整一个白天。

左不过说些童年的小事,说些还在上学时捣的蛋,总之他们都对对方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颇有兴趣,常常在沙发上笑得滚成一团发誓十年之后还要恶意嘲笑。

说起来两个人的过去算得上截然不同,夏魏君是个典型的走起路来都一板一眼的优等生,哪怕深恶痛绝都要每天下课后乘着黄昏的暮色踏上离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周一至周四是去钢琴老师家学钢琴,周五是去书法老师家学书法,周六周日是整整两天的围棋课,寒暑假更是想都不要想;第一次接触到英雄联盟还是上了大学之后舍友看着他配置顶级只用来查查单词听听网课的笔记本义愤填膺地给他下的;平常有空闲也只能跟来往密切的豪强家族一起玩儿,好在那些人鬼点子都多得很,才让他没长成一个无趣的人。

而在千瑟汐的记忆里,她就没完整的上过一节课,睡觉画漫画都是小事——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分开的日子,这五年时光像个空白的断点,他们小心翼翼的错开它,并试图就这样不动声色地重新交汇下去。

何源之十分贴心的为他们准备了个做饭的阿姨。

当然根据这人一贯的程度很有可能是他以防他们饿死特意嘱咐的,总之阿姨的手艺很不错,虽然比不上何储神来之笔的天赋,却有种浓厚的家常风味。

也有突然不想吃阿姨做的饭的时候,千瑟汐这些年一个人过惯了,多少学了厨艺,一时兴起顶着呼呼的北风从被窝里爬起来瞎捣鼓,所幸何家不缺钱,别墅里到处烧着地暖才没把她冻坏,夏魏君在床上用手机看了会电视剧,觉得没有她在身边呼哧呼哧地捣乱实在索然无味,于是打定主意合了屏幕就跳下床去厨房进行动手动脚的观看。

千瑟汐当然很烦,少不得举着锅铲一顿吓唬,夏魏君十来年什么没见过,这时也不吃她那一套,从后面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头搭在她的肩上,地暖尽职尽责地发着热,家常的油烟气息扑面,怀中的女孩软软香香,没一会他就打起了瞌睡。

那边,千瑟汐听见他睡熟了的呼吸声只好站住不敢动,菜都下锅滋滋滋烧了好一会儿也找不到时机翻炒,不知所措地维持这种状态直到闻见烧焦的糊味,她才炸毛的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一顿骂,最后的厨艺秀理所当然地以躺回床上等待阿姨来做饭的结果收场。

一眨眼临近年关,饶是两个人把日子过得再与世隔绝恣意随性没有时间观念,也不由被电视里喧闹红火的气氛感染,拉开窗帘也能看到有园卫工人搬了梯子在花园小径的路灯上挂些小灯笼,大门口摆上黄澄澄的大盆年桔,素净的雪景被蓦然点亮,哪怕人少了些,勃勃的生气依然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

又过了两日,笑容和蔼的守门大爷罕见地过来敲门,是何源之派人送了套春联窗花浆糊之类的小玩意,夏魏君执着她的手展开,大红色的绒布上诗句泼墨烫金,灼灼如相思。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年二十九的时候,阿姨依然过来做饭,乐呵呵的搓着手问什么时候吃顿饺子。

彼时千瑟汐皱着一张脸坐在灯下无比认真地剪窗花,修长的指尖在喜庆的红纸里穿梭,夏魏君站在她身后看着孩子略显笨拙的动作微微莞尔,时不时还打趣说些什么,她就弯了大大的笑意,肆意飞扬。

“我们自己做!阿姨您明天回家过年吧,大冷天的,还麻烦您跑上跑下。”

千瑟汐扭过身子躲过他一记挠痒,转头对阿姨嚷了一句,忙大笑着跑开了。

阿姨吓了一跳,并不觉得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能在大年夜做顿饺子自己吃。

临走前不放心的嘱咐面粉和肉馅都放在什么地方,千瑟汐一本正经地掏了个小本子请教上满满一页饺子的做法,阿姨叮咛了又叮咛,最后干脆自己先做上几袋饺子放在冰箱里备用。

结果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真的要走,千瑟汐微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认认真真的塞过去一个大红包,阿姨不好意思收,抓住女孩的细白的手腕轻声念叨,女孩却转过身躲进门里,挥挥手说阿姨再见,阿姨新年快乐。

可当她看着那个温柔的,厚实的,属于妈妈的身影在大雪里渐行渐远,有种酸涩辛苦的感觉从心脏的最深处攀爬上升,以前一直被压抑着,直至这样合家团圆热闹喜庆的节日里,终于无法克制,喷薄而出。

夏魏君轻轻把她纳进怀里,嘴唇动了动,有滚烫的液体湿润汹涌,透过衣襟,热切得像要到达他心里去。

他知道,千小姐只是单纯的,想家了。

年三十的那天,夏魏君一大早就把千瑟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哭了一个晚上的女孩眼睛肿得都睁不开,黏在床上不断把自家男友毛茸茸的头推来推去,手上的力道不减,嘴里截然相反地软软撒着娇要求再睡一会,夏魏君拿她没办法,啧了一声,将洗漱后故意沾了冷水的手一把捂在她的眼睛上。

千瑟汐一个激灵坐起来,面对无辜的男友只能气得摔枕头,多久没睡过懒觉好容易能赖几天床的大小姐脾气正要发作,夏魏君却握住她的手,低低笑了。

“拿点东西,我带你回家。”

于是还没清醒的千瑟汐一脸懵逼的收拾了两件衣服,挑了几件拎得出去的补品之类的大包小包,转头还要装她想做的饺子原料,夏魏君看着她迷蒙中不屈的小眼神,认命的扛上了。

直到汽车缓缓开进另一片郊区的小路,陌生的风景万花筒般从眼前经过,千瑟汐才反应过来,夏魏君是要带她回自己家里。

晴天霹雳。

再大的困意也清醒了,千瑟汐顿时喉头发紧坐如针毡,她看了看身上宽大的情侣毛衣,又摸出手机整理有点凌乱的刘海,转眼又低头去看皮靴脏不脏,夏魏君见她不安的动来动去,笑着拍了一下。

“别紧张。”

千瑟汐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

“你妈妈……知道我家的事吗?”

夏魏君弯弯眼,单手开着车,没答话。

她急得连叹了好几口气,手心满满都是汗。

夏家坐落在市郊区,干净小巧的屋子,半旧的水缸和藤架,扫得锃光瓦亮的门庭院落,空气清新好闻,夏魏君手脚轻快地跳下车,朝屋里喊了一声。

“妈!”

转头又去车后箱拿东西。

千瑟汐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

应声出来的女子眉眼温柔,如云的长发,纤细的身形,手上戴着碎花的袖套,笑意柔软宁和,春暖花开一样。

真美。

田野还怔怔地看着人家,金妈妈已经亲昵的把她拉近身边,声音温和轻缓。

她说,“哎呀,是我们小汐来啦。”

微凉的手被她暖暖的掌心包裹着,千瑟汐闻见浓浓的烟火气息混杂着平价护手霜的香气,面前温婉娇美的女子笑着望向她,是完完全全敞开了胸怀的接纳。

她想,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妈妈,这就是寻常人家里,妈妈应该有的样子。

最纯粹的,属于爱和亲情的,母亲的样子。

千瑟汐看着她,想说些什么,滚烫的泪水却瞬间掉落。

她想,多么幸运,她喜欢着的那个人,有着那样温暖的家人。

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年夜除夕,让她在掺杂了太多利益权衡不得不各自为营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沉重到心尖都发颤的归属。

她眨眨酸涩发胀的眼睛,小声地喊道。

“阿姨,我叫你妈妈,也可以吗。”

夏妈妈后退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