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软软地笑着,眼神里都是疼爱。
我的儿媳妇,当然要叫我妈妈呀。
千瑟汐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年夜饭。
饭菜其实挺简单的,比起以前在千家一大桌子熟的不熟的亲戚强行围在一起吃着各国经典的昂贵饭食喝着人头马路易十三,却连一举一动都在打机锋的年夜饭,千瑟汐觉得这一顿格外有滋有味。
红烧茄子,脆生生的葱末上混着几颗切碎的小米椒,衬着熟透茄子油亮的紫色,颜色好看得让人食指大动;糖醋排骨,带着香气的甜汁热气腾腾地浇在大块的猪肋骨上,莹莹泛着光;葱爆鸡丁,放了澄澄的黄豆酱,再加上葱姜蒜爆香,翠绿明黄的色泽间能看见细嫩的鸡肉纹路;还有炖得肥瘦相间酥烂松软的红烧肉,叫不上名字在瓷白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清炒小菜,还有一锅飘着油花的白萝卜大骨汤,夏妈妈递过来青底碎花的碗筷,笑意盈盈地喊他快吃。
“你应该少吃这样的,都是自家的东西,也说不上多好,图个新鲜。”
千瑟汐摇摇头,把脸埋进碗里闷声吃得不亦乐乎,她不挑食,什么菜都吃,不一会脑门就冒了汗,她五年来从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菜,胃口只维持在七八分饱,这顿年夜饭她却难得把肚皮摊开了装,未了还在半途抬起油腻腻的小脸朝夏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好吃的,妈妈,很好吃。”
夏魏君第一次受到在饭菜面前被冷落的待遇,他默默的吃了半天,实在觉得这种娘不爱妻不疼的感觉太不是个事儿,刚要撂筷子强烈抗议,看见男友吃得津津有味,连眉梢都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又蓦地软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给千瑟汐夹了块带皮的五花肉。
大年初一那日清早,夏妈妈揉着眼准备给孩子们做早饭,还没走进厨房,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自家儿子不耐烦的嘟囔,儿媳妇好脾气地低低劝了几句,夏魏君才稍稍安静下来。
夏妈妈有点想笑,抿了唇小心翼翼地扒着门边往里看。
倾泻了满室的晨光柔软熹微,千瑟汐在餐桌边包饺子,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一块不大的面团指间纷飞几下压出形状,探手用瓷勺子挖起一点肉馅填进去,快得看不清的动作一挤一捏,圆圆胖胖的饺子便从她掌心生出,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夏魏君在一边和面,大约是之前和的不够用,没什么技术和经验的他显得有点狼狈,偶尔有面粉蹭在脸颊,千瑟汐大笑着要给他抆,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面粉,沾了他一脸。千瑟汐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不知道说了什么,自家儿子温温柔柔的弯唇笑了起来。
那样灿若春花的笑容,连江南三月枝头抽出的第一朵桃花都要被他生生羞谢,古往今来的历历春色仿佛湮灭在他的笑意里,又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夏妈妈想,那得是多么盛大的心满意足。
如今他终于不是一个人了,他终于有了视若珍宝的东西要盛在心里精心照料,直到现在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前那些微弱又艰辛地扎根的过程,那些跟滔天的权势作抵死之争的螳臂当车般的悲壮,天可怜见地,终于得到了回报。
得该有多么欣喜呢。
就当夏妈妈要收手感慨的时候,千瑟汐突然探了身子,在满室的暖光中,亲吻了那人樱色唇角。
天地都在刹那缄默。
夏妈妈便清晰的听见他说。
“夏魏君,新年快乐。”
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饺子,千瑟汐便不好意思地说叨扰啦要回山庄去,夏妈妈不高兴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指着日历发话,不知道年初一不能回娘家啊,怎么也得住到初二才走。
她闹了个大红脸,细若蚊呐地说是是是知道了,夏魏君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被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碾了几下脚背。
最后还是年初二回的山庄,门前空落落的,她特意留着两个人一起贴的对联没来得及贴上,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中间显得有点冷清。
虽然错过了时候,但贴还是得贴上。
“低了低了。”
千瑟汐站在梯子前中气十足的指挥,男友无条件顺从,手臂往上移了一些。
“又高了!你手太长!好端端长那么高干嘛……”
话倒是越说越小声。
夏魏君弯眼笑,手臂又往下移。
“你看这离门的缝隙要不要大一点儿,还是紧紧挨着比较喜气……”
不远处用来出入的大道上传来阵阵鞭炮声,夏魏君听不太清,茫然地转头望向梯子下女友开开合合的嘴。
“你说什么?”
震动耳膜的噼里啪啦声声雷动,漫天飞舞的灰烬和鞭炮纸里,女孩吸了吸鼻子,把手拢成喇叭状,不管不顾地大声喊。
“我说夏魏君,你长得真好看!”
夏魏君面不改色的回过头,薄薄的耳廓却红得像身后一地的鞭炮纸。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该回去上班那天千瑟汐极不情愿,抱着男友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干嘛呢。”
夏魏君耐心的重复。
“我不是接了份it的工作吗。”
千瑟汐“哦”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了啊,再过一段时间,等那件事情解决了,我们就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可以去世界各地都逛逛,要是遇到天气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那儿买块地,开个杂货铺,建一栋有烟囱的房子,里面有壁炉,冬天到处都下雪,我们就在壁炉前面裹着毛毯取暖,要是住在森林里就更好了,说不定还有冻僵的小动物来敲门……”
夏魏君看着她那副要一口气把后半生都说完的气势,微微笑了。
他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声音很轻很轻。
“我不会走了。”
他又说了一遍,像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承诺。
“小汐,我不走了。”
千瑟汐呆呆地攥紧了手指,眼泪吧嗒吧嗒,掉的七零八落。
她说,“夏魏君,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住在一个小镇上,共享无穷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余生。
夏魏君没说话,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他用手指蹭去她的泪,轻轻安慰她。
“别哭呀,不就是在一起,哪有那么艰难。”
“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日历上又撕过几年。
千瑟汐和夏魏君的婚期定在四月,坐标星洲青城老城。
按千大小姐的话来说,这个城镇,总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遗憾。
说是说不要请太多人,请柬写下来还是堆成高高的小山,她皱着脸写请柬,一笔一划很认真。
婚礼设计得很简单,一顿饭席,各色精致的家常小菜,铺着花海的红毯,天花板上缀了渐次晕深的丝带,星星点点的小礼花,大体说不上奢华,但每个角落都是花了心思布置的,就连银质的餐具尾部都刻上小巧的淡金花体。
夏魏君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门口,模样愈发清逸俊雅,旁边是西式婚纱的千瑟汐,女孩歪头微微笑,眸子流光温柔,映着红唇白齿。
苏飞一向准时,这次牵了夏晶语来,也是第一个到的。
“我靠,你们总算在一起了啊。”
夏魏君伸手就想给他来一下,可是目光瞥见他身侧笑意清浅的女生,又温和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恭喜啦,表哥表嫂。”夏晶语笑嘻嘻地说道。
晚上,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新房,临上床之际千瑟汐猛然想起今天苏静送的字还没拆,不由取了剪刀仔仔细细地裁开,米白色的框架,沾了金粉的鲜红纸张,上书四个大字。
前两个字浓墨挥毫大家风范浑然天成,后两个字却中规中矩,平淡无奇。
千瑟汐便知道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哪怕另一个人着实不善言谈,亦在这笔画写得平平整整的几个字里,装进了十足十的诚挚心意。
恭贺新禧。
其实在很多年以前,千瑟汐是没有把苏静这个人看得有多重要的。
身为苏家嫡系的幺女,苏静从来不是在无理取闹,就是在无理取闹的路上。
十岁以前仗着苏家的权势无法无天四处撒野,所有在当时尚处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听到苏静姐姐四个字都要吓得屁滚尿流,稍大一点的听到苏静妹妹四个字简直头疼欲裂,除了黑着脸的苏飞,就没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十岁以后苏飞按着她去学各种乌七八糟的上流名媛课程,苏静猖獗十年的大魔王气势才算被打压下来,其他家几乎要天天放鞭炮。
十五岁那年,安分了几年的苏静被苏家长辈定给莫家的公子莫翰,所以后来听说她离开苏家的消息,也不算有多惊讶。
不过那个让她和苏家宣布断绝的小混混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在他们快要崩溃的临界点出现,结束了几乎每个假期她都要在自己家里东躲西藏的痛苦生涯。
多辛苦,为了不嫁给一个相看生厌的人,还要抛下所有姑娘家应有的廉耻自尊,死缠烂打东奔西走地费尽周折。
千瑟汐便忽然明白了一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那就是,哪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苏静,要狠下心反抗某些事情,做起来也如蚍蜉撼树般艰难。
千瑟汐将那副字挂在书房的正中央,望着一张扬一平淡两个截然不同的字迹,轻轻笑了。
她说,我们要多谢她。
多谢她,曾经自顾不暇还伸手相助。
后来苏静跟千予宸真的去了外国,开了间不大的甜品店,她特意带上夏魏君赶过去庆祝开业,眉目温淡的姑娘围着浅色的围裙站在干净齐整的料理台后忙碌,自家哥哥认认真真地站在收银处给顾客结账,店面装修得简单明亮,午后阳光缱绻,有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没点餐,拉着夏魏君在墙角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小个子的服务生上来招呼,夏魏君看了看孩子环视店铺满眼的向往,示意他过会儿再来。
“我们也开一个,卖小龙虾?”
千瑟汐摇摇头,眉目含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柠檬糖罐剥了一颗塞嘴里,说就你还开饭店,嘴挑成这样,没见过那么难养的。
夏魏君也笑了起来。
她以为她有多好养?
千瑟汐不明所以,低头看淡底碎花的菜单,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山水天色般好看。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日光温暖,夏魏君晒了会太阳,眨眨眼,偏头亲吻她半垂的雪白眼皮。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快餐店捡到打盹的她,像只迷路的小鹿吓得瑟缩,笑容慌张干涩,惺忪的睡眼湿漉漉的,藏着盛世的阳光。
这一转眼,他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便是浮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