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英醒来的时候, 听到一片此起彼伏的悲凉哭声。
床榻前跪了一地的侍女, 个个惊惶不安, 不停拭泪。门前、窗外、回廊里人影幢幢, 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中时不时响起几声抽泣。
瑶英茫然了片刻,坐起身,发现手边揉皱的战报。
阿兄死了。
她以后没有哥哥了。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不在了。
永远站在她身前保护她、把她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兄长,再也见不到了。
从此以后, 这处处风霜刀剑的乱世, 只剩她自己一个人。
阿兄,别丢下我,我害怕。
瑶英呆呆地坐着, 一动不动。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不该自不量力地试图更改李仲虔的命运。明明知道李玄贞会是最后的胜者, 她为什么不明智一点, 选择投靠李玄贞呢
那样的话, 她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不必瞻前顾后, 事事谨慎。
可李仲虔是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啊
是抱着不能下地的她去庭前看杏花的兄长, 一日复一日耐心喂她吃药、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读书的兄长,是不顾生死、孤身一人穿过战场,从死人堆里救出她, 背着重病的她翻山越岭, 徒步走了千里路的兄长。
瑶英低头, 从枕边摸出那枚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 闭了闭眼睛。
即使知道他们只是李玄贞成长道路上毫不起眼的牺牲者,即使保护兄长的代价是无故呕血、和天命之子为敌,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那一天还是来了。
他们说好一起去东都看赛龙舟的,她连衣裳都准备好了。
瑶英攥紧明月珠,眼泪掉了下来。
阿兄,你骗人。
你答应我会平安回来的。
侍女们哭出了声“贵主,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大王生前最疼惜您了”
这几声嚎哭像水倒进沸腾的油锅里,立即炸开了锅,守在屋外庭前的仆人、侍女、府中姬妾全都跟着放声嚎啕大哭。
连绵的哭声中,一道高大的身影穿过长廊,拨开乌压压的人群,大踏步走进内室,走到瑶英跟前,单膝跪地。
“谢某唐突,请公主恕罪。”
言罢,站起身,抓起瑶英的手,扶她下床,扯过一件披风将她从头到脚裹住。
侍女们惊叫出声,慌忙爬起来阻止“放肆”
谢青没有理会侍女,扶着瑶英的胳膊,让她站稳。
瑶英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双腿绵软,刚下了地,整个人往下栽倒。
谢青犹豫了一下,打横抱起她,出了内室。
徐彪和一队身穿窄袖袍的护卫已经等在长廊外,一行人跟上谢青,把他围在最当中,护送瑶英出府,送她上了一辆马车。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轱辘滚动。
瑶英靠着车壁,眼神空茫。
掌心里的明月珠滚落出来,砸在车厢里,咕咚一声。
瑶英望着明月珠,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
耳畔仿佛响起李仲虔低沉的笑声,带着掩不住的得意“喜欢吗”
“拂林国的夜光壁,也叫明月珠,阿兄一看到它就想到我家小七了。”
“小七,别怕,阿兄来接你了。”
瑶英抿唇,俯身捡起明月珠,拢进掌心,紧紧握住。
她不能倒下。
没有亲眼看到李仲虔的尸首,她不相信他死了
瑶英抬手拂去眼角泪花,掀开车帘“这是去哪里”
谢青骑马跟在马车旁,答道“公主,秦王吩咐过,若是他出了事,即刻送您出城。”
瑶英眼眶发热,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
“消息是谁散播开的”
谢青答“公主,兵部也收到战报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秦王遇伏身死,您必须尽快出城。”
瑶英摇摇头“不,我不能走。”
她双唇微颤,不想再落泪,仰起脸看向远方。
“战报未必属实,阿兄可能还活着,或许他只是身负重伤我得留下来。”
谢青垂眸,望着瑶英那张如明珠一般在夕晖照耀下散发出淡淡清冷光泽的脸庞。
“公主,假如消息属实呢您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不错,我只是个闺阁女子,扛不了刀,举不起剑,那我也不能弃阿兄于不顾。”
瑶英眼帘抬起,神情平静,“若消息是假,我查清实情,等着阿兄回京。若他只是受伤被围,我想办法劝圣上出兵援救。若若他真的阵亡,我亲自去战场为阿兄收尸,扶棺归葬。”
这一世,她不能让李仲虔再落得一个尸骨无存。
她要带他回家。
谢青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凝重“公主,圣上看重太子,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寻门路讨好东宫。自从福康公主悔嫁、叶鲁酋长求娶您,他们就想逼迫您代嫁,以此来向东宫献媚,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秦王在时,没人敢打上门来,现在秦王遇险,只凭徐彪他们几个护不住您。”
覆巢之下无完卵。
李仲虔性情暴戾,宵小之徒怕被他报复,不敢对李瑶英下手,现在他们没了顾忌,李瑶英处境危险。
不必李玄贞和朱绿芸出面,自会有汲汲营营之辈为他们奔走。
防不胜防。
裴公终究只能护她一时。
瑶英握紧明月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青不由得心生感慨“公主,您说的那些情况,其实秦王都想到了,秦王说只要一日没见到他的尸首,您肯定不会出京避祸。”
瑶英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送我出城”
谢青勒住缰绳。
“因为秦王还说,什么事都没有您的安危重要。只要他出了事,不管他是死是活,我和徐彪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也只需要做一件事。”
他看着瑶英,“确保您的安全。”
瑶英喉咙有些哽住,张了张嘴巴,双眸迅速浮起泪光。
“公主,想要成为您的扈从,不仅要赢了比武,还必须先和秦王过几招。”
谢青一边示意徐彪等人继续往前走,一边道,“两年前,我赢了比武,秦王要试试我的身手,我接了秦王几锤,秦王问我,假如他和公主同时遇险,我会救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救公主。”
李仲虔是秦王,谢青的回答无疑会得罪他,从而失去成为扈从的机会。
谢青知道自己应该回答得更圆滑一点,但他不屑撒谎。
李仲虔并没有发怒。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谢青的肩膀“记住你的回答,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的职责是保护公主。”
谢青看着瑶英,握住佩刀刀柄,坚定地道“公主,时至今日,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不管时局如何,我只记得一件事保护您。”
瑶英苦笑,抬手抚了抚发鬓,悲伤中亦有中说不出的风情。
“阿青,京中儿郎私下里说我是他们生平未见的绝色,你呢,你觉得我美吗”
谢青愣了好一会儿,道“公主花容月貌,明艳无俦。”
瑶英淡淡一笑“我母亲是谢氏女,我父亲是魏朝皇帝,我是世人口中的京中第一美人,东宫的人想要斩尽杀绝,其他人欲将我占为己有,叶鲁酋长虎视眈眈,还有更多的人早就在暗中谋划,你觉得我逃出长安就安全了吗”
谢青沉默。
“阿青,你打过仗吗上过战场吗”
谢青摇摇头“我从小练武,不过并未上过战场。”
瑶英浑身无力,靠在车窗上,遥望南面瓦蓝的天空。
她已经彻底平复思绪,也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李仲虔在一日,她能安生一日,李仲虔不在了,无人镇住那些魑魅魍魉,她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能逃到哪里去
高贵的出身和出众的美貌是上天的馈赠,但是当这份馈赠引来恶人的觊觎时,美貌就成了祸患。
李仲虔没有争位之心,早就想过带她和谢贵妃离开,然而天下大乱,硝烟弥漫,不管他们逃到哪里都躲不开是非。
不说其他的,光是李家的仇人和环伺魏朝的各大势力就不会放过他们。
瑶英低头,把明月珠收回袖子里,“五岁那年,我被抛弃在战场之上,见过被成百数千的敌军包围是什么样的情景。我身边的护卫是谢家、李家最忠实的家将,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能以一当十。可是敌人实在太多了,多得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为了保护我,他们都死在了敌人的刀下。我不敢哭出声,躲在护卫的尸首当中,泡在腥臭的血水里,侥幸逃过一劫。”
这段记忆让她从此见不得一丝血光。
“阿青,我相信你会宁死保护我,可是任你武艺再好,也不可能战胜一支军队。”
谢青挺直脊背,想要反驳瑶英,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出声。
公主说得对,他一个人不可能抵挡军队。
瑶英环顾一圈,目光在徐彪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徐彪等人立刻勒缰停马,恭敬地看着她。
“出了城,我的处境不会好多少,不如留在京中,至少现在没人敢硬闯王府。”
瑶英声音沙哑,眼神透出决然“回王府。”
众人应喏,拨马转身。
王府已经乱成一团,李仲虔身死,李瑶英被送出皇城,剩下的人六神无主,人心惶惶。
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和东宫之间有仇,如今二皇子死了,东宫会放过他们这些人吗二皇子得罪的那些贵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还没到天黑,府内已经谣言四起。
长史处置了几个刁仆,站在李仲虔的院子里抹眼泪,听说瑶英回来了,大惊失色,仓皇奔出内院。
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公主,您回来做什么”
瑶英镇定地道“此事无需多说,我不会丢下一切独自出京。派人去兵部打听,二哥怎么会遇伏”
长史叹口气,没有再劝。
公主自小体弱多病,又在颠沛流离中长大,不曾像二皇子那样玩世不恭,性子始终宽和仁厚,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她。
瑶英问“我阿娘呢”
长史回答说“贵妃很安全。”
“不要让她知道二哥的事。”
长史叹口气,谢贵妃那个样子,就算当面告诉她李仲虔死了,她也听不明白。
正说着话,派去兵部打听消息的扈从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