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初在卫所住了二十多日了,过几日便是月底了,距离杨老鸨原定的“梳头”的日子愈近,晴初便愈紧张,最近几日竟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陆离看着仆妇从晴初房间端出几乎还是原样的膳食,心中难过无比。再凑三百两纹银便够了杨老鸨原定的一千二百两的赎身钱,自己先后支付过九百两的事,也给晴初说过。陆离清晰的记得听闻自己在给她赎身时,晴初眼中炽热的亮光,她是那么的开心,她紧紧的捉住自己的袖口,小脸通红,一双妙目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那时的他甜蜜的快要飞起来。
可现在,眼看就要成功了,筹钱却越来越难,兄弟们的俸禄都只有这么一点,再加上锦衣卫是出门办差,谁也不会带大量的现银在身行走江湖。连这里最有钱的梁禛,压箱底的几百两银票也被自己搜刮干净了。锦衣卫事务又多,自己也没时间私自外出找点外快,几日后,如若杨老鸨要接晴初回揽春院开脸,自己也不能扣住不放人,谁叫自己没钱呢……
陆离捏捏珍藏在怀中,用锦帕包起来的一百两银票和一小袋碎银子,心中充斥着悲伤与不甘。这一百两银票是齐振与他带出来的侍卫们凑的,这位齐家大公子作为锦衣卫的“人犯”,在经历过青龙会的劫掠后,能再凑出一百两来,显见是下了一番大功夫了。自己的战友、兄弟们为了晴初的事,都做到了这样的份上,自己已然不好再开口让他们交出生活费来吧。陆离心中悲凉一片,他甚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陆离呆立在院子里良久,却并没有去哪里痛哭,他知道他还有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晴初心思细腻、敏感,自己多日未提赎身的事,眼看便要到月底,晴初心中的苦痛压根不亚于自己,她心下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惶恐,更是会压得她一个弱女子无法直起身来继续生活。
陆离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机械的迈动沉重的步伐向晴初房间走去,晴初连续几日都吃不下东西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自己得安慰她……
嘎吱一声推开房门,坐在床沿的晴初噌的一下站起来,却因起身速度太快,又未曾进过多少东西,脑袋一阵眩晕,便撑着床头的妆台立着不敢动。陆离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住晴初的腰,“你没事罢?”
“奴无事……”晴初揉揉额角,抬起头望着陆离,她满脸灿烂的笑,黑曜石般的双眼里满满都是爱慕的灼热。她梨涡浅浅,好似遇见什么好笑事般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奴总是这样莽撞,让大人见笑了。”
她若无其事的拉起陆离的手,牵着他来到茶水桌旁,“大人可想尝点雀舌?这是奴让罗成千户从梁大人的私房茶罐子里悄悄分出来的……”她用袖帕掩住自己的口鼻,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梁大人不知道的!奴特意留着给您用,大人可别笑话奴。”
说话间,她十指纤纤,探至茶壶后,拿出一方珍藏的铜胎珐琅茶罐,就要打开。陆离一把按住她放于茶罐上的手,紧紧握住,“晴初姑娘可是在怨恨我?”一向稳重的陆离紧握晴初柔荑的手止不住微微发抖。
晴初浅笑安然,她轻轻回握住陆离不住颤抖的手,“奴在感谢上苍,让奴遇见了大人,奴很开心,作何要怨恨于你。”
陆离将脸低低的贴近晴初的手,轻轻摩挲,“陆离无能,无法在月底前凑足杨老鸨要的赎身银钱……害得你茶饭不思,形容憔悴……”
听得此言,晴初再也绷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大人休要如此贬低自己!是奴不好,奴配不上大人,奴有幸蒙大人错爱,便心生贪婪之念,徒惹大人生出如此多的忧虑……大人……”晴初一把扑进陆离怀里,抱住他的脖子便呜呜痛哭起来。
陆离听得她如此痛苦,心中大恸,他紧紧抱住晴初,大手轻拂她纤瘦羸弱的腰背,“你莫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了,见你难受,我心如刀绞。陆离今日对天发誓,无论日后发生何事,晴初姑娘永远都是在下唯一的妻子。虽无法在月底前凑齐银两,但在下定会一直凑钱,现在还差二百两便齐了。下月待梁大人回了卫所,发过朝廷的俸禄,指不定便齐了。所以,姑娘你应该高兴,下月我便可以娶你了……”
陆离察觉到怀中的女子顿了顿,而后更加用力的搂紧了自己的脖子,耳畔的哭声愈发压抑,却又愈发的释怀……
晴初哭了很久,晚膳时,陆离留在了她的房间,二人一道用了晚膳。见晴初情绪好转,陆离也心下大定,想到今日留此地甚久,尚有公务未能完成,便拍拍她的脸,直起身来就要离开,却发觉晴初扯住了他的袖口。
“奴要大人……今夜留在此处……”陆离转头便对上了一双灼灼的妙目,那眼中水波荡漾,里面盛满了爱恋、坚决,甚至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味道……
☆、梳拢
陆离心中天人交战, 他亦是渴望晴初的,但他更是深爱晴初, 他希望能将晴初明媒正娶的接回家,而不是像买个宠物般对待,所以一直对晴初以礼相待。晴初明白他的用意, 更是对他感恩怀德,愈发对他好起来。如今晴初突然要他留下来,其用意不言而喻,而她说出此话的原因亦是了然可见, 她无非是在未来模糊难辨时, 想让他不留遗憾。
陆离心中涌起一阵柔情,他紧紧搂住晴初, “晴初姑娘,你真好!陆离乃一粗人,此生有幸能得姑娘为妻, 实乃上天恩典。眼见杨老鸨原定的梳拢时日已至, 陆离无能, 不能筹足银两以报姑娘托付之心。姑娘对陆离的好,在下心里明白,姑娘不必心有愧疚, 在我心中,你永远都这般冰清玉洁……你是杨老鸨的典藏宝物,必会在那日前仔细检查,如若发现你已非处子, 恐会迁怒于你。陆离并不介意姑娘是否完璧,只要姑娘莫要遭受皮肉之苦便好。陆离不愿看你被老鸨责打,只要你好好的,便强过其余所有!如若……如若……真有那日……姑娘勿要想念在下,亦不要一味反抗……自己放轻松………便会好过许多……”
陆离的声音愈来愈低,已无法再说出口,他自责难当,早已如坠滚锅,五内俱焚,最后只能埋首于她如云的秀发中默默掩住眼角那滚滚而出的泪水,“陆离空有一身蛮力,却无法解救姑娘于水火!只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姑娘不嫌弃在下无能,在下已是感念三生,日后定将结草衔环,以报答姑娘错爱之心!”
陆离听见怀里的人儿,一阵抽气,一双玉臂紧紧缠上了自己的腰,压抑又痛楚的哭声再度传来……
是夜,陆离依然没能走成,晴初情绪崩溃,哭泣不止,死死拽住他不让走。陆离宽慰良久,最后二人和衣躺下,相拥而眠。
似是怕什么便偏会来什么,翌日清晨,晨起练功的陆离便被匆忙入内的传令兵打断了,“陆大人!陆大人!门口来了好多花楼的打手,他们……他们说要带走被您抢走的歌姬……那歌姬到日子……梳头……了……”传令兵声音越来越低,他看见了陆离瞬间如锅底的脸,狰狞异常,人也越来越弯,都快缩到了地上。
陆离收起大刀便往门外走,到得门口,便见门外果然乌压压站了一大片人,有花楼的打手,也有龟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
陆离极力压下心中的恐慌,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害怕过,在面对刀山火海,枪林箭雨时都不曾蹙一下眉头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与软弱。
杨老鸨甩着袖帕,花枝招展的自人群中走来,一张老脸抆得粉白,大老远便开始捏着嗓子喊起来,“我说陆大人啊,余下的三百两银可曾凑齐?如若齐了,奴便将这一大帮子泥腿子给撵回去,一大早便非要跟着老身过来瞧晴初姑娘,没得给大人您添堵。如若还不齐,便请大人放晴初随老身回院子去,老身养她十年可不是为了让她来吃闲饭的。”言罢这老鸨便抄着手,扭着腰,抿着嘴,乜斜着一双吊梢眼,看向陆离。
陆离默然,低头暗忖了片刻,极力压下挥刀砍杀的冲动,他将手上的刀递给身边的部下,迈步走下台阶,恭恭敬敬的向杨老鸨作了一揖,“杨妈妈辛苦,陆离思虑不周害妈妈跑这一趟,陆离这便将晴初姑娘送还妈妈。”
言罢,他顿了顿,自怀中摸出一百两银票,双手递与杨老鸨,“这里一百两先给妈妈,望妈妈照顾晴初几日,勿要让她受了委屈,剩余二百两,小可下月奉上。”
杨老鸨接过银票,透着光仔细看了看,复又放入怀中,她将袖帕放嘴边挨了挨,笑道,“陆大人真是对晴初一往情深,奴亦甚为感动!奴自当替大人您将她照顾的好好的。只是……”
她顿了顿,凑至陆离身边压低嗓门说道,“大人可知,后日便是晴初梳头的日子?不是老身非要为难于你,而是晴初梳头的日子很早便定下了,其他州县的官家公子,不少早都来寻过老身了,皆问那晴初的事,老身都一一替大人您把他们给挡了回去。如今时日已到,大人您依然未凑齐晴初的赎身银钱,无法替晴初摆脱妓籍,老身就算再想偏帮也无法了。”
她复又直回身子,捏着嗓子笑盈盈地道,“后日酉时,乃咱揽春院晴初姑娘梳拢的大日子,奴恭请陆大人赏光,来咱揽春院观礼,老身定给陆大人留个好位置!”言罢兰花指一翘,往陆离胸膛上拍了拍,又顺便摸了一把,翘着嘴角一扭身走回了身后的人群,笑盈盈的等着陆离将晴初送出来。
陆离怒火中烧,几欲要将自己点燃,他冷冷的盯着杨老鸨,咧嘴一笑,他幽幽的声音传来,“望杨妈妈切莫忘记你自己的话,如若晴初有半分不妥,陆离定会来寻妈妈仔细说道……”言罢,他转身,向身旁的部下低语两句,自己一撩袍回了院门。
晴初坐在床边揪着帕子,脸色苍白,一早便听见门口的仆妇大声讨论院外来了揽春院老鸨的事,昨日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自从倾心于陆离,自己便无时无刻不在怨恨自己的妓籍身份,如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陆离何必要受那杨老鸨的勒索……
一千二百两纹银,是多少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财富,那老婆子金口一张,陆离便要为此折腰。自己算得上是揽春院开业以来最贵的歌姬了罢,在其他妓馆可是能赎三四名歌姬了……思虑至此,她愈发痛恨起将自己卖入妓馆的继母起来,又将杨老鸨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
门开了,陆离黑着脸进了门,只呆呆的看她。晴初一颗心晃悠悠荡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该走了。昨晚她便想好了,自己的身份已无法改变,能在被恩客梳拢前得到陆离的爱,已是一种奢侈,应该知足了,至于以后……自己配不上陆离,如若他执着,自己愿陪在他身边,做个婢女便足矣。
晴初慢慢起身,今日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的交领褙子配白色纱裙,头上堕马髻,只插一只珍珠钗,珍珠小小的,发着莹光,就像她的人,渺小又脆弱,随时都可能被人蹍作齑粉……
她缓步向陆离走来,面带笑容,一双妙目亮晶晶,她细细用双眼描绘他的眉,他的眼,似要将他刻入心里,“大人,奴走了,大人不必勉强自己,奴心里只有感激,并无怨怼。大人且小心办差,保重身子,奴会在揽春院日日替大人祈福的……”
言罢,她深深道个万福。陆离几乎快要站立不稳,能有什么比自己亲手将心上人送入火坑更能折磨人的心智?他只恨自己不够有权势,不够有财富。他痴痴的看着小小的晴初,他茫然的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我下月便来接你,你且耐心等我。莫要与他们作对,勿要受伤了……”
晴初在众目睽睽下坐上揽春院的马车离开了卫所。陆离只立在大门后的院子里望着门外发呆,他连走出大门目送晴初离开都做不到了。“人犯”齐振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齐振便是来监视他的,防止陆离突然暴起做出什么让锦衣卫无法立足的事。他看见陆离额角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犹如一条条盘龙在薄薄的皮肉下隐隐跳动,马上便要冲破藩篱遇神杀神,佛挡杀佛了。
齐振的心吊在了嗓子眼,好在陆离只是自个儿憋了一会,又黑着脸,拎了一把刀去往后院。须臾,后院传来咔嚓一声,随后是房顶瓦片落地声,伴随枝叶摩抆的沙沙声,后院那棵老榆树正式宣告寿终正寝。齐振与一干锦衣卫望着后院方向面面相觑,又各自若无其事的各自离开……
……
两日后,揽春院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揽春院来了位豪客,他在揽春院连办三日流水的花酒,三日的赌局,为的只是今夜与晴初的合卺良辰。
杨老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来往揽春院的男客们无不向她拱手道贺,“杨妈妈苦尽甘来,养出这样好的姑娘,招来如此财大气粗的好客人。”听得此话,杨老鸨自是飞去一个风流婉转的妩媚眼神,然后拍着对方的胳膊说,“都是恩客们捧场,我杨老婆子才有如此的喜事儿好办,还望各位公子大爷常来,常来啊!”
转过头,杨老鸨也只能望着花楼右侧角的房间默默叹口气。那晴初自回揽春院后便粒米未进,也不知今夜的合卺大礼能撑的完不。这位梳拢晴初的恩客是大当家六公子亲自定下的,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迄今为止只送来过一箱子衣裳首饰给晴初,连孝敬自己的礼金都未见一文,揽春院开的席面和赌局也皆是六公子着人办下,这次的梳拢大礼活脱脱的便是一场自娱自乐。
但自乐也是乐,昨日以来,来院子的男客明显比以往多了一倍都不止,尤其是今日,大部分人都冲着今晚的合卺大礼来的,就算无法一亲香泽,能一睹芳容也是好的。等至后两日的流水花酒及赌场开局,又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幅盛景呢,这男人既来了花楼,岂有不消费之理?杨老鸨似乎已然看见成堆的纹银在对自己招手,她抑不住向上的嘴角,甩甩袖帕,朝花楼三楼右角最大的闺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