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翊与齐韵终究未能逃脱骆璋的追捕, 为何独独不提梁禛,是因为乱军中梁禛的行为早已违背“追捕”这一词的基本含义, 他对“捕”字毫无兴趣,“追”字倒能勉强算得上。
朱成翊将齐韵挡在身后,面前是金戈铁马, 飞扬的旌旗上写着硕大的“刘”。
这是骆璋的一员参将,当他意识到他终于觅得天底下最有价值的逃犯时,巨大的狂喜几乎让他拿不稳手中的刀。眼前出现的是成山的金,和骆璋谄媚的笑……
朱成翊凛然迎风立在山顶, 身后已然没了退路, 那是一面悬崖。
“韵儿姑姑,你来同他说, 你与我毫无血缘关系,是被我掳来的,他应该不会为难于你。”
齐韵没有再哭泣, 她默默地自身后抱紧朱成翊的腰, “翊哥儿……莫怕, 姑姑陪着你。”
“姑姑……”
“翊哥儿,人生本就充满悲苦,你是太-祖皇帝的骄傲, 咱们不怕失败,就怕一生庸碌!翊哥儿,你没有败给朱铨,你只是没有胜在皇位而已……你是韵儿心中永远的主上!”
朱成翊沉默了, 他望着眼前的军阵,不再说话。这是朱家的军队……却对着朱成翊举起了劲弩。
朱成翊握紧齐韵伸至自己前胸的手腕,一个旋转,将齐韵甩至身前,左肩的伤口渗出了血,却感觉不到疼。他的左手一松,放开齐韵的手腕,脚下后退两步,跨至崖边,一个纵身,跃下了悬崖。
广袖飞扬,齐韵抓住了一片袖尾,滑腻的杭绸细布上有朱成翊的体温,像他幼时的脸。
齐韵舍不得放手,她从来不曾让他独自面对困顿,从小时起,齐韵便看出来了,他其实并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般坚强……
梁禛要疯狂了,他血红着眼,从山腰冲到山顶,再从山顶回到山腰,再回到山顶……不知道犁了多少遍,直到他看见前方的刘春下令部众举起了劲弩……
梁禛的心快要从喉间跳出,他死命地抽打胯-下的大宛黑马,黑马亦发了狂,也不知嘶鸣,只撒开四蹄就像快要起飞的鹰。
追风逐电间,他看见齐韵捉住了朱成翊的袖角,像两只翩跹的蝴蝶,二人的衣袍交织着,跃下了悬崖……
像一支离弦的箭,梁禛策马斜刺刺插入刘春阵前。没有勒马,没有呼号,梁禛将自己变成了一支静默的箭射下了悬崖……
刘春惊呆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是谁,看那银铠,似乎不是逃犯的侍卫。
冯钰吓傻了,他几乎以为自己跟错了人,那个和马一起跳崖的是真的梁禛?冯钰连滚带爬奔至崖边,他望向崖底,只有萦绕的白雾,呼啸的山风……
他还是有点懵,只想回到山腰,重新再走一遍,自己一定是没看清楚,或许可以重来一次看个明白?
梁禛被愤怒烧晕了头,是的,是焚天的愤怒!没有我的允许,居然自己随了他人陪葬!我定要将你自坟里扒出来问个明白!心中怒火滔天,脑中却清明无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飞爪,在腰间缠绕两圈后,左手握住长长的引绳,盘个套马结,运气凝神,对准前方急速下落的天青色与烟紫色身影,狠狠抛去……
引绳紧绷,梁禛只手握紧飞爪,朝向眩目的崖壁狠狠砸去。
凌厉的玄铁与坚崖摩抆,生起点点火花。一阵移山倒海后,三人的下滑速度终于减缓,飞爪卡入了一丝崖缝。许是磨太久,飞爪的坚度已至极限,爪尖开始变形。
梁禛满头大汗,银铠被磨掉了一块,双手的虎口被震得生疼,他看看就要使命完成的飞爪,一个用力将捆绑二人的引绳叼至口中,腾出一只手取下靴间的匕首,在陡峭的崖壁上开凿起三人的重生之路……
……
朱成翊悠悠醒转,四周昏昏暗暗看不清晰,他使劲甩甩头看见眼前不远处一盏垂死挣扎的油灯。这只是一个破庙,西北角的房顶豁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直往里灌,吹得庙内残破的布幔如群魔乱舞般搅动起呛鼻的尘埃。
梁禛着银铠带金冠端坐灯前,如恣睢的罗刹,目光冷冽如狼,如此萧索的场景生生被梁禛坐出了三尺庙堂的气势。
朱成翊有点懵,记得自己跳了崖,看这情形似乎也不像是阎王殿,灯前坐的分明是梁禛……还是那阎王原本就是梁禛般的脸?
“想什么呢?”空中荡起梁禛毫无温度的声音,朱成翊陷入阎王魔咒无法自拔,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冷风吹来还挺冷!
“是我救了你!本都督战天斗地四个时辰将你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梁禛直起了身,立在灯前,拿眼瞪着痴傻的朱成翊。
“如若你还没被摔傻,是否应该对我说声多谢?”
朱成翊的心沉到了谷底,居然没死成!
这梁禛是有多恨自己,连怎么死都不让自己选!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梁禛想让自己怎么死便让他定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样想着,初时心中泛起的激愤也荡然无存,能顺利地死去就是一种解脱,累了这么久,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朱铨英明,派来少泽兄捉我,翊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左都督快动手吧。”说完朱成翊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谁告诉你我来便一定是要杀你的?”上首的罗刹开了口,气势逼人,连油灯都被逼得再度暗淡了几分,灯下的眉眼更加模糊了。
“朱铨改主意了?捉我还有何用?他登基那日我不就已经死了么,我真好奇我还能有什么可再度被利用的?”
梁禛不耐烦地打断了朱成翊的话,“大公子,看在韵儿的份上我出生入死抢回了你的小命好让你此刻能在我面前冷嘲热讽。如今,梁某想请问大公子可否看在我给您留着小命的份上好好与我说完你应该说的话?”
朱成翊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他悲哀地想,这人渣居然还有脸提起姑姑,可叹自己日后再也无法照顾她了……
梁禛见状,也不生气,只噗嗤一笑,“臭小子还一副痴情种子的模样做甚,你知道此生我最恨的人是谁吗?便是你,朱成翊!是你让我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跑遍了整个中原,我厌恶无休无止的追逐,尤其厌恶无休无止的追逐掳走我女人的人,对这样的人我从来不会让他带着我的女人活过三个月。
可你却是不同的,耗时三年,终于捉到了你……且不说皇上如何看待你,光说我俩的恩怨便够你死上一百次了!
你利用韵儿的善良,变着法地示弱,如同一个断不了奶的大奶婴,你让她一个闺阁女子下龙潭入虎穴,一次次为你挡住追兵,让你躲避至了云南。你觊觎韵儿多年,以怨报德,耍尽手段将她困于身边,只为满足你无耻卑鄙的私欲!”
梁禛踱步来到朱成翊身边,蹲下身,一把揪住朱成翊的衣领,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
“告诉我,你到底欠了她多少次死罪?”
朱成翊脸色铁青,他睁开眼,望向梁禛,双唇哆嗦,“你……你……”
“大奶婴看来是一辈子断不了奶了,连话都没学会说。”
梁禛松开紧抓朱成翊衣领的手,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的云头钢刀,搁在朱成翊肩头,森森寒铁铮鸣,沁骨的寒意透过肌肤深入骨髓。
“你可知我有多想杀了你吗……”梁禛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不是我不能杀你,而是——我不屑杀你,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的姑姑为了保护柔弱的你不惜抛家弃友,离经叛道,你便如她心中的奶娃娃,无辜又柔软。我若杀了你,你便成了她心头永恒的白月光,清冷又纯净。
我是不会给你这种大好机会的,你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你那无知又迟顿的头脑回忆着你过往的种种是有多么的不堪,你得睁开你那虚伪又阴暗的双眼看着,你爱的人是如何爱着别人。你是个懦夫,朱成翊,你的失败从来都是咎由自取,躲在女人怀里的大奶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