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正是今日一早, 便听闻宫内萧妃娘娘, 在除夕夜失足落井的杨令仪。
在家中听得仆从来报时,他顿时打翻了早茶的碟子,噌得站起, 不顾妻子惊异的目光, 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说谁, 再说一次?”
仆役有些奇怪, 却还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是太子殿下的生母, 月华宫萧妃娘娘,昨日夜里不慎坠井。皇后娘娘给安排了丧仪, 容百官前去叩拜。”
若是一般的妃嫔死了,自是没有这份殊荣。只是谁叫萧妃娘娘命好,生出了太子呢?仆役心中暗道。
杨令仪只觉浑身发软, 一下瘫坐在凳子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府外奔去。
“老爷!”杨夫人一向不打听他在政务方面的事情,见丈夫这般慌乱,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急忙招来仆役,要他给老爷送上外衣。
杨令仪顾不得乘上那慢悠悠的小轿,随手牵了一匹马,便向大明宫狂奔。
安魂殿素来是给仙逝妃嫔停灵的场所,只是萧妃娘娘无财无宠,灵前也极为冷清。
零零散散有几位绿袍官员前来叩拜,也是不多时便走了。
一时之间,只剩几个看火盆的宫女太监。还有,跪在那里哭到失声的太子。
杨令仪胸腔砰砰乱跳,眼前的世界好似不断旋转扭曲。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开口询问贺之年:“娘娘虽身体不好,但绝不至于骤然离世。殿下可否知道原因?”
贺之年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苍白的下颚间挂满泪水。
自打发现生母决绝跳井,他便一直跪在这里,只觉心脏被一只大手反复揪扯研磨,哭哑了嗓子。
他明白,他昨日醉中的胡言乱语,是生母自杀的最大催化剂。
本是要成为天下懿范的皇太子,却成了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弑母凶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在生母灵前忏悔的手脚早就跪倒失去知觉,可是抬头望望杨令仪同样赤红的双眼,贺之年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吐出截然不同的话。
“本宫不知道,许是意外罢。谁能料到,一个除夕夜过去,本宫就失去了母亲……”
杨令仪不自觉踉跄了两步,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般打量着贺之年。
那日东宫中的对话历历在目,若真是……他一语不慎,害了萧妃,如何能原谅自己?
而眼前这个哭的可怜的太子,到底在萧妃死去这件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被握的咯咯作响:“殿下,微臣盼着,这件事最好没有您的手笔。”
回答杨令仪的,是风里送来的太子呜呜呜的哭声。如不幸丧母的孩童一般无二。
他回望一眼堂上肃穆的棺椁,由得冷风吹去眼底的泪意,抽身离开灵堂,来到殓葬司。
我不相信昨日好好的人,会在一夜之间不慎坠井。此事分明处处透着蹊跷,可是不曾有人,肯为了默默无闻的萧妃查上一查,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粉饰太平的说辞。
杨令仪悲痛到极点的心忽然冷静下来,刻上皱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入殓师的每一个表情:“你说什么?”
“娘娘身上并无被人推拉的痕迹,不像是被人杀害。”女官垂着头,谨慎地答。
“那她当时装扮如何?”
“并无不妥,只是……”她本不想惹麻烦,只是杨大人毕竟担任兵部侍郎多年,女官有意买他一个人情,“娘娘身上,是一件烟纹碧霞罗衣。”
时下寒冬凛冽,尸体身上穿着并不应季的衣服,实在是让人揣测。
可是不待她解释,杨令仪便恍若雷击,抖着唇开口:“你确定没看错?”
“奴婢亲手换下的衣服,自然没有看错的道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着远去。
嫣儿年少时最爱的,便是一件烟纹碧霞罗衣。只是后来入宫后,再也没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
她是故意的!
她分明是有意给自己一个了结!
坠井根本不是意外,是她万念俱灰之下,保住清白,维护太子之举。
那么,此事的始作俑者,早已呼之欲出……
是太子。
他定是对自己起疑,转而查出当年一些萧杨两家的风言风语,便对二人的关系起了疑心。
由于生怕嘉元帝知晓,疑上太子血脉,他就这般,逼了生母自杀!
杨令仪没有半点知道真相的解脱,他托人去寻萧妃宫中的值夜宫女,发现萧妃尸体的小太监,甚至是刑部中自己相熟的好友……
可一天奔波下来,他得到的,不是婉言谢绝,便是劝他莫要生事。
他明白,萧妃的葬礼,这般平静地粉饰过去,是各方势力期待的结果。毕竟失足坠井多好的借口,谁都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多年前,那个豆蔻少女明媚的眸子犹自清晰。她装点了杨令仪整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如今,他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这,她的尸体,永远冰冷的躺在井底?
嫣儿,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他往自己的喉间灌了一口烈酒,眯眼打量面前这位在马上一脸肃容的巡城小将。被酒精麻痹的脑子隐隐抽痛,但让他清醒不少,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