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贵妃派去刺探的人又回报, 说那个东狄公主还在马上练习击鞠,看着和毬婢们配合熟练, 平日应当没少打。
其实不用刺探也知道,对方既敢提出如此的竞赛要求, 实力必定不能小觑。
相较之下,这边却是临时七拼八凑而成的一支毬队。秦王妃是刚加入的, 端王妃的年纪也大了些, 虽有技巧和经验, 但在马上, 无论是肢体的灵活度还是体力, 必是没法和年轻女子相提并论的。
众人皆不敢放松,端王妃更是深知,毬场固然是造孤胆英雄的地方,但想要获胜,整个毬队的配合亦是必不可少。考虑到自己毕竟多年未曾真正上场打过了,为稳妥起见,想临时请个精通此道的男子再来全面指导一番。
她第一个想到的人, 便是今日刚从马蹄下救了自己丈夫的秦王李玄度。
少年时的秦王除了射猎,亦酷爱击鞠。
他曾拥有全京都最为昂贵的一块毬场在皇宫校场中精筛泥土, 以油脂浇筑出千步的周长,反复滚压过后, 所得的场地不但平整耐磨,且即便是曝晴,群马奔走其上, 亦是纤尘不扬。他还曾嫌宫中卫士不敢和他真正对阵,常乔装出宫去到南市毬场与人打野球。有一回沉迷其中,天黑竟也忘记回宫,待侍卫寻到他时,见满场沸腾,他衣衫不整,驰球场中,正与人并驱分镳,争夺皮毬。
他十四岁时,便曾率少年子弟大胜意图在京都扬威的番国毬队,当时他策马挥杆、志气超神的一幕,王妃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她立刻将菩珠叫到一边,说了自己的意思,叫她打发人去将秦王请来。
菩珠其实连他现在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装作若无其事地答应,正要叫人去他的帷帐碰碰运气,兴奋地跟在她身后看热闹的怀卫便嚷了起来“阿嫂好些天没看见我四兄了他也没来找她”
菩珠恨没有早把怀卫的脑袋给捺进地洞里封住他嘴,尴尬地看着端王妃解释道“他这几日事忙,为方便人找,一直住在外头”
端王妃便知他夫妇或暗有龃龉,也不说破,只含笑点了点头。菩珠忙派王姆去寻李玄度来,暗暗叮嘱说是端王妃的意思。王姆答应,很快回来,道没见到人,被告知说,秦王与韩驸马、于阗王子几人傍晚追逐猎物出围,此刻尚未归营,一时寻不到人。
端王妃只能退而求其次,派人将禁军里一个有名的教头请来指导,利用这比赛前的仓促一夜排定个人位置,练习配合和战术,到深夜,约定好上场进攻或者后退的暗语之后,便叫人散了去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明日应战。
这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行宫。
萧氏从筵席回来后,还暗中关注此事,派了个婢女留意胡贵妃那里的动静。当得知是端王妃领队应战,便认定明日必输,同情之余,也觉着她不够聪明。
年纪都那么大了,竟还看不清形势,这般贸然应承,只怕名声要毁于一旦。正庆幸自己避开了这麻烦事,又被婢女告知,不止端王妃,秦王妃也加入了毬队,且还是她毛遂自荐提出要上场的,不禁诧异万分。
一个从小在河西边陲那种地方长大的罪官之女,她会打什么马球
萧氏追问,婢女道秦王妃自称在河西打过驴打球和步打球。
萧氏一怔,反应了过来,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恰这时郑国夫人也听闻了消息来寻她,二人就此议论了一番,郑国夫人叹道“我看贵妃这回是病急乱投医,未免失策。似你这般现成高手不好好来请,竟派了如此几个人应付。端王妃也就罢了,也算宝刀未老,但这位秦王妃算怎么回事驴打球步打球是个什么东西这都竟能拉上去凑数可惜啊,明日若是输了,夷狄必定讥笑,我们这些人的脸面怕也要跟着丢光了”
萧氏摆手“罢了罢了,若不是我今日恰好伤了腿脚,又怎会坐看夷狄妇人猖狂至此地步但愿明日不要输得太过难看就好”
她正说着,见郑国夫人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点了点头,笑着站了起来,扭头,才发现是丈夫沈旸来了,站在门口,脸上不见什么表情,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自己和郑国夫人的话。
他总领此次大典的护卫之事,这几日都住在行宫之外,并未与她同居。此刻见他忽然这般来了,萧氏想了下,依旧懒洋洋地坐着不动。
郑国夫人掩嘴笑道“沈将军既回了,我也该走,免得打扰你夫妇。”说罢朝着萧氏暧昧似地挤了挤眼,迈步便要走,不料沈旸对自己道“我那边事忙,回来取些衣物,取了便回,夫人自便。”说罢迈步去了。
郑国夫人回头,见萧氏依然那样坐着,唯神色隐隐发僵,忙装作不见,借故告退。
这一晚,西苑对面的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贞也获悉了这个消息,二人心情各异不提,西苑之中,李慧儿和怀卫则是激动无比,争相给回来的菩珠打气,说明天要早早地去毬场看她打球。
菩珠沐浴过后便躺下睡觉休息,准备迎接明天的比赛。
这场比赛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因前世并没有这一出。
前世的这个时候,李丽华因为韩荣昌前妻之事耻于见人,并未参与秋狝。而这辈子,随着她的到来,才发生了如此一件意外的事。
说实话,即便是到了此刻,菩珠还是有点惊讶于自己当时那一刻的热血沸腾和情不自禁。
她暗暗有些羞耻,为自己的毛遂自荐,争出风头。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知道这些明哲保身的道理,并且原本也决定如此践行的。
现在她只需安安静静地等待明年姜氏去世,局势变乱,她再伺机行动便就够了。今晚的这个临时决定,和她的初衷是相违背的。
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东狄妇人如此挑战,端王妃都人到中年了,尚能为捍卫尊严而热血一拼,自己明明也可以上去尽一份力的,倘若仅仅只是为了保全自己避免丢脸便视而不见,坐看那东狄妇人施加羞辱,她过不了己心这一关。
毕竟,她前世也曾做过这个皇朝的皇后。
这是她应当承担的责任。
最后她如此告诉自己。
菩珠很快便排除了脑海中的杂念,准备入睡,养好精神迎接明日的毬赛。
临睡前的一刻,恍恍惚惚间,她脑海里忽又浮现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一道男子的身影。
他现在不知道回来了没
他若是知道自己明天要上毬场,又会是如何的想法
清冷的月光之下,低空翔着一只金眼的玉雕,紧紧跟随地面上的主人。
玉雕之下,李玄度纵马,追踪着前方的猎物。
那是一只非常狡猾而强健的公鹿。公鹿仿佛预感到了死期的降临,夺路狂奔,他几次跟丢,又追踪而至,锲而不舍,始终未曾放弃。
猎物在前,耳边风啸,他浑身的毛孔全部舒张,衣衫下热汗滚滚,鼻息里更是充盈着血腥的刺激味道。
李玄度犹如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体肤之下,感到久违了的热血沸腾。他纵马,追着猎物一路狂奔,当最后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木茂密的山岥之侧,面前似乎见不到路了,方惊觉他已甩开了身后的同行之人,或许已是深入老林,迷失方向。
但他并无丝毫停顿,只是停了马,高高坐在马背之上,借着月光,双目敏锐地搜索着四周,不放过被树木阴翳和暗影所覆盖的任何一个角落。
鹿被追逐了半夜,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猎者,它筋疲力尽,躲藏在距离对方十数丈外左侧前方的一片树丛之后,当再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恐惧万分,发出一道绝望似的哀鸣之声,四只灵敏而强健的长腿也猝然弹跳而起,再次奔逃。
但却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