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还是家中骄女,不服从父母之命,执意与西绥世子成婚,不惜与严厉的父亲反目,生平第一次,决绝地叛出家门,从此踏上了二十余年不归之路。
当初成婚时,夫君待她极好,甚为宠爱,贪恋她的一切,几乎恨不得将她日日拴在身边,夫妻甜蜜相爱的结果,便是入门不久她便诞下一个男孩,取名为泊,泊舟彼岸之意,宁静惬意,寄予了父母期盼一生平安到老的奢望。是老萧侯觉得怕这个字误了孩儿本该一飞冲天的前程,又在孩儿满月之际,替他取字弋舟。
其后不久,萧旌继承侯位,出战北漠。他们之间开始聚少离多,跟着数年不再有子嗣,公公嫌怨她有了孩儿弋舟之后不再将心思放在开枝散叶、广延香火上,便要替她夫君纳妾。彼时嬴夫人心气还高傲,嘴上并没有顶撞老侯爷,心中却在想着,他的夫君如此爱她,恋着她,必不肯让她受委屈,她只管等着他回来。
哪知萧旌回来后入府先见了父亲,才来见她与儿子,他神色凝重,好像有许多不得已,求她准允纳妾。那时嬴夫人心凉了半截,望着他只顾落泪,没有只言片语。
萧旌在她跟前发誓:“我一世心中只有夫人一个,绝不移爱她人,如有违背,教我万箭穿心而死!”
他说他是不得已的,家中威迫,萧家数代单传,他拗不过严父,只有暂时委屈了她。
嬴夫人最后没有说话,抱着儿子回了寝屋。
那日之后,她搬出了萧侯的庭院,自立琅嬛轩,家中对她育有一子之事还感激着,何况长在她膝下的萧弋舟自幼活泼聪慧,五岁识千字,实在神童,便为她拨了不少婢妇,将母子二人仍旧当做主人供养着。
萧旌一月还是会花大半时日来琅嬛轩,他在床笫间依旧那样要不够,嬴夫人却不再如以往那样快活,一想到他在凤氏身上也是如此恣肆驰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只感到恶心。她不再配合,渐渐地萧旌也察觉到没趣,也面色讪讪不敢再来了,只抱着她歇息,偶尔动些手脚罢了。
后来连手脚也不动了,萧旌彻底戒欲了,过程尤为痛苦,他在自己阁楼足足待了一年,不近女色。从此之后他晚间便鲜少去女人院中,父亲只当家中出了变故,定是嬴夫人行为不端,叱责了她一顿,嬴夫人便只好自己殷勤去萧侯阁楼伺候他,维持着表面上相敬如宾的夫妻之情。
她还爱着他,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只是独处多年,凤氏之死,她的理智最终胜过了情爱,不愿再给自己往后余生寻不痛快,不如一刀两断。
只是没想到最终也没断,他竟走了……
嬴夫人从痛苦的呜咽之声抽回神来,泪水沾湿了软枕,双目红肿着,视线模糊着清醒过来。
嬴妲已经手足僵直地在原地等候了近一个时辰。
她望向同样红着双目的婆母,大喊了一声“母亲”,她走过去,跪在她榻前,俯身趴在嬴夫人床边泪流不止,“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父亲。”
“若不是执意救回太子,父亲不会……”
嬴夫人一语不发,静静看着哭到发抖的嬴妲,最终轻声道:“怪不得你,起来。”
嬴妲便立起身来,“母亲,”她声音哽咽,“我怕弋舟难过,我想去见他,您愿意与我同去么?”
侯爷尸骸听说还未找到,山谷里起了一场大火,上万人的尸骨堆在里边,也许只剩下一捧黑灰了。
嬴夫人苦笑着抚摸她的手背,“我走不动了,便不去了。”她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从得知萧旌死讯时起,便双腿发软,直至现下周身都没有力气,血液仿佛都是僵的。
“沅陵。”
嬴妲抬起了头。
嬴夫人充满悲凉和慈和的目光望着她。
“你若去了,记着劝弋舟,不要扶棺回来,等到尸首都臭了,让他就地火化,带着骨灰坛回来,交给我。”
嬴妲怔忡无言,泪水模糊了双目。
嬴夫人道:“这是侯爷自己的意思。”
嬴妲不懂,但仍旧郑重地点了头。
“去罢。”
嬴夫人抽开了手,让她早些动身。
嬴妲留恋不舍,怕母亲身体有变故,担忧地回望了好几次,这才垂下眼睑咬牙去了。
周氏替她收拾打点行装时,几个姑娘眼眶仍然是红肿的,她们与萧家没有亲,只是受过萧家恩惠,便已难过至此,嬴妲不敢想象萧弋舟此时是什么状态,他越发沉郁、暴戾、弑杀,以他现在的状态,能作出什么举动来?
她不敢想,只想快些驾马车飞奔到他身旁。
周氏陪同嬴妲上了马车,一路疾驰。
平儿被留下来交给祖母,渐渐地会说话的小孩儿,整日里嘴里念着“娘亲”,嬴夫人心中无限酸楚,将平儿紧紧搂着,泪水沾湿了他初生的软绵绵的毛发。
嬴妲动身之后不久,传闻说萧侯的尸骸已经找到了,他的遗物也被收拾出来,收拾了整只大箱子送回平昌。
嬴夫人翻开箱箧,从中寻着当初恩爱时不少旧物,见萧旌一直带在身边,原本不住翻着遗物的手忽然滞住,她冷静了下来。当中有一张纸,已经发黄了,落款是二十多年前他在边地征战时所写,不知何故竟没有送出。
“吾妻,征战在外,数月不得见,我心中深感相思,怕你不知我故意寄情纸上,虽不敢送你,也可暂时留作证据,等你拆见,必能明我心意,不说我欺哄你,没在战场上想你了。甚想。昨日背后中刀,怕自己一命呜呼,倒地前脑中全是你。怎能不想呢?你太好了。”
像是仓促之中写就,断续的墨迹毫无规则,当时他几乎已经拿不住笔了。
这信上,字里行间都充斥着那一年少年萧旌的小聪明和憨傻。
那时候他们还浓情蜜意着,他怕他回家之后,她误会他没有想着她,便先提笔写下一封信留作证据,还自作聪明地署了时日。可是啊,他就没想到她可以诬陷他是现写的只是填了个数月前的日子么,这又作不得证据……他后来大约也是想到了,信没有送出。
这封信嬴夫人以前没有看到过,但几乎能想到他后来发现这法子不管用时的懊恼羞愧。
嬴夫人将信纸折好,脸上仍旧没什么风浪,只是两行热泪却源源不绝地落在那发黄的几乎已如豆腐渣随意一扯便碎成齑粉的信纸上……
*
嬴妲辗转了数地,始终没有见到萧弋舟。
仿佛萧弋舟凭空在南边这块大地上消失了,又或许是他眼下根本不愿见她。嬴妲就怕是这样,若说萧弋舟因为她皇兄欺骗并害死父亲而迁怒于她,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更何况他原本并不想再兴战事,是她听说太子和太子妃都落入了林平伯手中,才将原本应该休养生息的战士们又派上了战场。
是她一念之差,酿成大患,她当初就觉得战况恐有不对,是她没有及时警觉……
从沅陵转战焚阳,又过峡谷穿隧道,嬴妲只找到几个萧弋舟行军驻扎地,可每次赶到时,只留下残锅断灶,早已没有人烟。虽然不至于死心,心中仍是不免难过,她没有停下,还是坚持去找萧弋舟。
然而这里大多是林平伯的地盘,嬴妲不想激起林氏注意,随行的军马不多,几乎只够抵御一小伙山贼罢了,于焚阳南城外林间不幸遇上劫道的,当时双方起了冲突,马车内周氏等仆婢都骇得面如土色,暗道性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