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皇帝因地动未息,亲祀天坛, 斋戒三日, 并搬到了斋宫斋戒向上苍祈祷。他记挂着蓁蓁的身子便留了翟林和高德昂两人在昭仁殿照看蓁蓁。
这天午时刚过,蓁蓁正从午睡中醒来,苏麻喇姑便不期然地来了, 她站在她床前笑吟吟地对她说:“老奴伺候贵人梳洗。”
“大姑姑, 怎么敢劳烦您……”
蓁蓁素来最是亲近苏麻喇姑,说话时候难免就多了那么几分撒娇的语气。
苏麻喇姑也没多说什么, 她扶蓁蓁起来,亲自给她梳头上妆, 又指挥着音秀给蓁蓁换了一袭湖蓝绣兰花便袍。她手脚麻利,动作极快,中间却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蓁蓁对此疑惑不解, 她悄悄使眼色给音秀希望音秀能给她透露个只言片语的, 没想音秀暗暗摆了摆手, 意思她也不知情。
苏麻喇姑见蓁蓁打扮妥当, 才引她起身,她直到此时此刻方才将自己的来意吐露:“太皇太后请您。”
轿子已经等在外头, 苏麻喇姑扶蓁蓁上轿后便让他们起轿。四个太监抬着蓁蓁走得又稳又快, 等帘子掀开, 蓁蓁却发现并不是到了慈宁宫前,却是慈宁花园里的一处庭院。
太皇太后正坐在庭院中赏菊,蓁蓁上前依礼下跪请安,苏麻喇姑扶她起来,太皇太后挥了挥手让身边的宫女太监都退出了庭院。
蓁蓁先前从未和太皇太后单独共处一室过。面对这位历经三代皇帝的天下第一贵妇,她打心底感到不安和局促。不仅仅因为她是这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还因为主子娘娘的往事让她知道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的手腕。
“之前的事,苏麻喇姑都告诉了我,皇上如此不如意之时能够在你那儿安稳一会儿,后宫中需要有皇帝能得歇息的地方,你做得很好,很难得。”
太皇太后说的是纯王薨逝之时的事,蓁蓁屏息恭敬回道:“这是臣妾的本分。”
太皇太后含笑看着她:“当时你生小阿哥的时候,我还怕你不懂事转不过弯来,到是我看错了。你能将自己摆在该摆的位置上,便自有你自己的福气。”
“臣妾不才多亏有太后娘娘指点。”蓁蓁怕得很,只敢看着脚尖回话,“臣妾知道当时莽撞无知,冲撞了圣上,请太皇太后恕臣妾当时鲁莽之罪。”
太皇太后轻笑了笑:“能转过来就是好孩子,你主子孝昭皇后当时去的急,你一时想不开也是你忠心的缘故,在这宫里甚为难得啊。”
听太皇太后轻轻巧巧就提及皇后的暴亡,蓁蓁的心跟着一抽是说不出的滋味:“是,皇后娘娘待臣妾恩同再造,臣妾除了一腔真心再没有什么能给娘娘的了。臣妾谢太皇太后能体谅臣妾对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我体谅你,可总有人不体谅你。你转的过弯来,却是有人迟迟想不开,以至于走了大弯路了。苏麻喇姑。”太皇太后从旁抽出一本折子,交给苏麻喇姑,由她递到蓁蓁跟前,蓁蓁见折子外壳上盖着内务府的印章一时不敢打开。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看吧,迟早都要知道的。”
蓁蓁翻开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她猛地抬头问:“龄华还在宫里?”
“是。”苏麻喇姑从旁扶住摇摇欲坠的蓁蓁,“你主子娘娘的丧礼之后她没有出宫,还拒了高家的婚事,后来就一直在景阳宫做些粗活。”
蓁蓁不敢置信,她看了看苏麻喇姑,又看向太皇太后,她多希望这是这两人和她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景阳宫,她在景阳宫!她这一年就和我一墙之隔?”
“不止是一墙之隔,她一直看着你,盯着你,直到那天……”苏麻喇姑的话戛然而止,其余的都早已写在了内务府的折子里。
“是她放的火?她,想杀我?”蓁蓁一字一顿地问。
“是。”
“我和她多年情分,她恨我恨到要杀我?”
“是不是恨,你自己去问她吧。”太皇太后从榻上站起来,苏麻喇姑忙扶住了她“我知道她和你是故交,你们在孝昭皇后跟前情谊匪浅,所以这事我留给你,人就在旁边的围房里,怎么处置都由你。”
蓁蓁愕然地看着太皇太后,心里一片空空荡荡的。
“孝昭皇后将你护得很好,你懂事聪明也很得体更重感情,你这样的性子伺候皇上我很安心。只是孩子,光是这样还是不够的,皇上已经同我说了,你如今又有了身子,这个孩子皇上打算让你自己来养,我思虑再三后还是允了。你要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有能力护得住你肚中的骨肉,当得起这个母亲。今日龄华纵火有皇上救你,如果来日别人加害于你,而皇上救不了你了,你能救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吗?”
太皇太后朝苏麻喇姑看了一眼,苏麻喇姑从怀中摸出一白色瓷瓶轻轻搁在小桌上,“后面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吧。”
太皇太后说罢不再看她一眼,径直扶着苏麻喇姑走了出去。秋华过得一会儿才进来,见蓁蓁手里握着个什么站着不动,脸色煞白,秋华心一沉问:“怎么了,太皇太后唤你来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蓁蓁闭了闭眼,“那日的火,是龄华放的……”秋华捂着嘴硬生生把自己的惊叫憋了回去:“老天爷!她没出宫?她这一年都在哪?”
蓁蓁的唇哆嗦了一下,“她在景阳宫,一直都在,一直在那看着我们……不,看着我。”
秋华如遭五雷轰顶,脸上血色顿时,好半天才喃喃道:“她怎么这般糊涂,这般糊涂啊。高家,那高家的婚事呢?”
“自然是退了……”
蓁蓁喃喃说着摊开自己的手,冲着手心里的白瓷瓶发愣,“这是什么?”秋华一把抓过瓷瓶就要扒开塞口,蓁蓁按住她的手,眼神空空洞洞的。“你别碰,这是毒药。”
秋华身子晃了晃,“太皇太后要赐死她?”
蓁蓁闭上眼一语不发,秋华急得握住她的肩追问她:“太皇太后到底怎么说,您说话呀,您说话呀……”
“我不知道!”蓁蓁尖叫着甩开秋华的手,低头抱住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嚎啕大哭,“这是龄华啊!是龄华啊!”
蓁蓁没有立刻去见被关着的龄华,也不理会焦急的秋华,蓁蓁而是回到了干清宫里把自己关在了昭仁殿的龙床上,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抱着自己的肚子躲在角落里发呆。
秋华素来是个坚强的人,然而自从听蓁蓁说了龄华的事她再也忍不住了,主子死了,她守了寡,蓁蓁又进了后宫,她心底一直有个小小的愿望,小小的希望,希望她们四个人里至少龄华是能过幸福的日子,代替她,代替蓁蓁去完成主子的梦想,然而如今这个希望竟然也破碎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先坚强起来,可她一看就蓁蓁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便是泣不成声。
翟琳和高德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两人去了一趟慈宁宫后回来一个不说话一个默默地掉眼泪。原本秋华还能劝慰蓁蓁几句,如今她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了。两人进殿看了好多回,也劝了无数回请蓁蓁进膳,蓁蓁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深夜,秋华先冷静了下来,她到底还记挂着蓁蓁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了,努力打起精神去小厨房下了一碗面。她红着一双眼睛给蓁蓁端了碗面来,“好歹先吃些东西吧,要是想不明白,咱们就明儿再想。”她试着平静,可说到这,忽然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碗面从热到冷,最后面汤都干了,蓁蓁一口都没动过,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隆起的腹部,明黄的盘龙印在她血红的眼睛里,忽然间变得张牙舞爪,像是地狱来的恶鬼可怕极了。
当昭阳升起的时候,蓁蓁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秋华姐姐,我该当如何?”
秋华听到这句话,扑通跪在了地上痛哭起来:“她是龄华啊!”
“我知道,所以现在是蓁蓁在问你,我该当如何。”
秋华捂着嘴一直在摇头,蓁蓁又问:“好,我换个问法,现在是吴贵人在问你,我该当如何?”
秋华的眼睛充斥着挣扎和悲伤,最后她说:“她犯上作乱,谋害皇嗣与皇妃,她该死。”
说罢,她闭上眼睛,抹掉自己满脸的泪水,一瞬间的坚强涌现后,她还是往后一倒瘫坐在了地上。
过了很久,漫长到蓁蓁都不记得是多久了,秋华终于冷静下来从怀中掏出太皇太后留下的那个瓷瓶塞到了蓁蓁手里。
蓁蓁将瓷瓶拢在手心里,她的右手在发抖,她就用左手紧紧握着右手,一直到握着瓷瓶的手指不再打颤了,她才说:“秋华,你再去下一碗面,要加一个鸡蛋,多放些葱花。我不会做,你知道我下厨总是弄得一塌糊涂,以前都是你们做给我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