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一听,皆吃了一惊。陈杏娘立时问道:“这刘掌柜好端端的,为何带人来门上生事?”傅月明在旁冷笑了一声,说道:“母亲也不必问了,这刘福通原在西街杂货铺上管事的。前头跟唐睿勾结起来,账目作假,以次充好,落后唐睿败了事,这事也就被翻了出来,他与一众伙计被父亲辞退了去。想必他心有不忿,便带了人来生事,想要闹得四邻皆知,说咱们待下刻薄呢。”
那天福在下头回道:“姑娘说的很是,这姓刘的嘴里不干不净,说的可就是这些话。现下咱们家大门上围了好些人,小的怕让这起人吵嚷下去,坏了老爷太太的名声。太太还是快些想个法子罢!”他见傅月明口气不好,索性连刘掌柜三字也不叫了。
陈杏娘急道:“这可怎么好?老爷又不在家,谁去打发他?”想了一回,便说道:“这般,你去叫来升,带上几个家人,去把这伙人撵散了罢。再打发人骑马,去将老爷请回来。”
那天福得了吩咐,才要出去,却被傅月明喊住。
傅月明转头向陈杏娘说道:“母亲,这会儿去喊父亲回来,也只是远水难救近渴。那刘福通在咱们家门上乱叫乱嚷,说咱们为人刻薄,母亲使人撵了他,岂不正中他下怀?他虽得不着好处,却是败坏了咱们家的名声。”陈杏娘听了这话,也觉有理,便说道:“那要如何是好?莫不是就容他在咱们家门口撒野不成?”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那也不成。”言毕,便向天福道:“去把管家来升叫进来。”天福听命,转身去了。
陈杏娘便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傅月明冷笑道:“我正要去寻他们的晦气呢,他们倒送上门来!这就叫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合该他倒霉!”陈杏娘不明就里,仍旧絮絮的问个不休,傅月明只不答话。
少顷,管家来升进来,行礼问安毕。
傅月明笑道:“唤你过来,也不为别的。今日那刘福通带了人来咱们家门上生事,好生无礼。我记得你同他有些旧交,是也不是?”来升一惊,连忙说道:“是有此事,然而他今日行事,可与小的无干。小的也不知他怎么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上门滋事。”傅月明微笑道:“你也不必慌,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你既同他交好,他必定卖你的面子。你先去外头,将他并那一众人都请到咱家大堂上来,拿酒肉款待,不要使他们在外头吵闹。另外打发个人,从后门上出去,到提刑院报官,只说咱们这里被人肆扰闹事,讹诈钱财。再将老爷也寻回来。”
来升听了这话,并不敢应承,只拿眼睛看着陈杏娘。
陈杏娘虽觉女儿未免大胆,但当着下人的面,仍是说道:“既是姑娘有吩咐,你照办便了,只顾愣着做什么?”那来升这才应声去了。
打发了来升,陈杏娘便说道:“这般能行么?一会儿公差来了,如何打发?不如还是等你爹回来再做道理。”傅月明笑道:“母亲不知,如今的世道,说风就是雨,他们这般大闹,已让街坊邻居瞧在眼里了。若是咱们软了,定然让人说咱们理亏心虚之故。父亲的脾气,最爱和气生财的,又是多年的老伙计了,恐怕不肯就下硬手,还是早早报了官的好。”陈杏娘听她说的有理,也就不语了。
那来升先打发了两个伶俐小厮自后门出去,自家便往大门上去。原想着要带两个人一道过去,念头一转又忖道:我若带了人手过去,他们必定防备,恐就不会落入圈套。想至此节,便就独个儿走到大门上。
出门一望,只见几个小厮正同那刘福通对峙。
那刘福通身体肥胖,面目肿大,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褐色褂子,脚上是两只半新不旧的布鞋,两手叉腰,正向门内指着傅沐槐的名字喝骂不绝。字字句句皆是指摘傅沐槐为商不仁,狠毒刻薄,驱散多年伙计。他为傅家效力多年,有多少功劳,傅家偌大家业都是他挣下的,如今却将他一脚踢开云云。各样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连傅家女眷也都牵连在内。
那围观的众人,皆是与傅家比邻而居的街坊。傅家宅心仁厚,邻里之间若有难处总肯相助,故而此刻见这刘福通在此嚷闹,围观之人皆有些愤愤不平。然而其内也不乏几个平日里看傅家眼红心妒的,在旁点头附和。一时倒也无人上前管束,那里长因家中有事,尚不曾来得。
来升走出门外,打眼一望,只见同刘福通一道前来的,皆是傅家杂货铺里往日用过的伙计,心里便已有数。遂上前向着那刘福通一拱手道:“刘大哥,一向少见。”
那刘福通乜斜着眼睛看着他,仰头说道:“怎的是你?傅沐槐人呢?”来升说道:“老爷不在家,往街上去了。”
刘福通喝道:“往街上去了,好生快活!若不是我并这一干伙计没日没夜的在铺子里干活,尽心尽力的打理买卖,他能有今日这等富贵?!如今他落得受用,家大业大了,宅子有了,园子盖了,铺子也挣下了好几间,倒想把我一脚踢开?!没这般便宜!想我来傅家也一二十个年头了,一年到头闲钱落不到手里一个,只是把心操碎,得了哪些好处?!就要把我们撵了!今儿他不给我们个说道,这事儿便没完了!”他话音一落,那跟他前来之人便齐声应和。
来升素知此人的脾气,若是硬来反而坏事,当下便依着傅月明的吩咐,上前陪笑道:“刘大哥,你也是傅家用过的老人,打了一二十年的交到,这交情自然是不一般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弄成这个样子,岂不难看?如今家中老爷不在,只太太姑娘在家,吓坏了女眷,得老爷回来,能商量的话也商量不成了。“
刘福通狞笑道:“我倒是有话要商量,可却寻不着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且把傅沐槐叫来!”
来升连连陪笑,又说道:“已打发人寻老爷去了,太太请各位先到堂里坐坐,且歇歇脚。前头的事,太太也很是不平,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在老爷跟前不好说话的。今听你们来,也说此事须得再议上一议论。请诸位先到堂上,慢慢儿的等老爷来。只顾这样杵在门上,也不是个事。”
刘福通见他说话恭敬客气,又是老相识,那盛气便已先消了三分。适才又嚷闹了一回,口干舌焦,腿脚也有些酸了,当下便点头道:“太太倒是通情达理的。也罢,我们也不好叫女人作难,先进去再说。”言毕,就率了一帮人进了傅家大门。
那来升见他们陷进圈里,面上也不动声色,只叫小厮将围观的众人劝散了,自家也走回门里。
☆、第一百三十七章 暗度陈仓
那起人走到傅家大堂上,也不待人让,各自寻了椅子,四仰八叉的坐了。因人多,堂上座位不够,余下的人就在地下随意寻处坐了。登时,傅家大堂上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屋子的人,这些人又都吆三喝四起来,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又一齐吆喝着叫人出来问话。
来升冷眼旁观了一阵,见闹得不成话,便向刘福通道:“你们只顾嚷乱,也济不得事,白费力气罢了,还是慢慢地等老爷回来是正理。”那刘福通将手一摊,说道:“奈何,我已被傅家辞了,再不是什么掌柜。这起伙计也不听我的管束,只是因傅家行事失了良心,来问话的。我也不是主脑,也管不得他们。”
来升笑道:“刘大哥说哪里话,这些人在你手底下听用了这些年,总要看着几分面子的。”说着,忙吩咐小厮进去报信。
里头是早已预备下了,听见消息,立时便送了几大碗杂合的肉菜,提了一坛酒上来,叫来升招呼着大伙吃酒。
那起人眼里见了酒肉,一拥而上,如风卷残云一般。来升与刘福通满了酒,说道:“老哥也是在傅家任职多年了,何必如此不顾情面?老爷那人你也是晓得的,两句软话说进去,那是必然听的,又何至于弄到这般地步?”刘福通将酒碗一饮而尽,说道:“老弟,你不知,这傅沐槐用了我一场,西街东街上的两处铺子,都是我与他张罗起来的。他是浊蠢的人,木讷无用,若不是我,哪里有他今日?临了,竟然想将我一脚踹开。你说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那来升只要稳着他,便依着他的话说道:“老哥,说起这事,我心里也很觉不平。算起来,也这么多年了,如何这等无情无义!今日能撵了你们,待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我们头上了?”来升在他肩上一拍,说道:“老弟,你也留着神!这等狠心的东家,你不伺候也罢了。”
来升只同他言语周旋,又不住劝众人喝酒吃肉。不多时,这起人便已吃的醉醺醺的。正当此时,外头忽然闯进来四五个青衣人。领头的一见着情形,也不细问,只吆喝着:“将这起人都捆了!”
众人见状,都慌道:“这傅家把咱们耍了,拿酒肉哄我们在这里,悄悄地就报了官了。”说着,就一声声要把里头的人采出来。
那班头喝道:“我把你们这起刁泼无赖!在人家门上这般生事,提刑司衙门里的新夹棍正等着你们哩!”说着,更不打话,叫那起节级将人拿绳子一个个捆了,连同刘福通一起,穿做一串儿,押往提刑院。
里头,傅月明在软壁后头听见动静,走回上房,向着陈杏娘笑道:“好了,这些光棍都被拿去了。只等提刑院的老爷发落,我看往后还有谁敢上咱们家门上闹!”陈杏娘却颇有些疑虑,说道:“老爷不知这些事,咱们就自作主张的拿了他的帖子去告官。待他回来,不惹的他怪?”傅月明说道:“父亲不在家,让这起人钻了空子,上门欺负咱们母子两个。咱们能怎么样?不告官,莫不就听凭他们这般在外头糟践咱们家的名声?母亲既有顾虑,待父亲回来,我去回话便了。”
其时,那傅沐槐正在街上的新铺子里盘查账目,看修缮情形。忽然见家中小厮来寻,三言两语说明了事由。傅沐槐大吃一惊,向隔壁人家借了一头骡子,骑了急急往家赶。
走到家门首上,却见门前清清静静,更无一人。他心内疑惑,走回家中,要招管家来升一问缘由。小厮天福上来回说,来升已往提刑院去了。傅沐槐一听,更觉诧异,想了想便先进了上房。
进得房内,却见陈杏娘在炕上歪着,傅月明坐在一旁。
傅沐槐便问道:“这是怎么个缘故,我才走开不到半日,就生出事来了。”陈杏娘才待开口,傅月明便抢着道:“父亲不在家,就叫这些市井泼皮,上门来欺凌我们母子两个。母亲同我在屋里听见动静,吓得跟什么似的。又听见这些人要打进门来,无法之下,只得叫家人拿了父亲的帖子,到提刑院去告状。幸喜提刑院的老爷肯做主,将这些人拿了去。不然,若是竟让他们闯进里头,大闹起来,可怎么好呢?”
傅沐槐说道:“咱们家虽不是什么深宅大户,到底也有一两层的门户,又有这些家人看守,怎能够如此?”傅月明说道:“父亲这会子倒是说得好,可是不知当时那情形,这伙人在门上嚷闹的那个厉害。母亲同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险不唬死!何况,就是他们闯不进了,莫不就听凭他们在门首上当着邻里街坊的面,败坏咱们家的名声?”
傅沐槐顿了顿,说道:“这话却也有理,然而你这孩子也未免忒大胆了。如今你也是有婆家的人了,这样出去抛头露面,不怕人说闲话?”却原来,他适才话没听明白,只道是她亲身走到外头去铺排布置。傅月明才待笑说不是,外头廊下便有人进来报信称来升回来了。
三人闻讯,皆感诧异,都说道:“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便将来升传到里头问话。
那来升进来,与老爷太太并姑娘见礼过,就立在地下。
傅沐槐先问道:“你去提刑院,提刑老爷怎么说?”来升道:“司徒提刑将那起人都收了监,叫我回来告与老爷一声,只说对不住,他治下竟出了这等事情。叫老爷不必担忧,他必定秉公处理的。因小的回说老爷生意忙碌,不在家中。司徒提刑便说不妨事,他到明晨在审理这起人,还请老爷明日一早过去。”
傅沐槐闻言,心中颇觉纳罕,当即说道:“往日里我虽也同这司徒提刑略有些往来,然而也不过是泛泛罢了。怎么如今他竟这等客气起来?”傅月明在旁微笑道:“只怕是今非昔比了。”
傅沐槐不解其意,却也不甚追究,又吩咐了几句话,打发了来升下去。
那来升才走至大门上,又被屋里的丫头喊了回去,说老爷另有话交代,他只得又转回去。只听傅沐槐说道:“我心里想着,这一向也多累及司徒提刑,不如送些礼物过去酬谢一二。我记得我下南洋置货时带回的几件土产,现还在库里收着,等闲买不来的。你去拿钥匙开了门,就把那几样东西包了罢。”
来升才待应下,傅月明却抢在里头说道:“父亲先不忙叫管家打点礼物,我有话要说。”傅沐槐只得住了,问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傅月明笑道:“也不是鬼主意,只是几句话。”因说道:“父亲断断不要送东西过去。”傅沐槐奇道:“这却为何?你往日里也总说人际交情何等紧要,怎么倒拦起我来?”傅月明说道:“父亲要结交呢,那是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时候不对罢了。父亲才也说过,咱们家同司徒提刑是没大深交的。父亲的礼早不送晚不送,偏今儿司徒提刑在咱们家拿了人去送,岂落人话柄?敢说,都是咱们家拿钱摆布了这起伙计。他们正要往咱们身上泼脏水,父亲不说避着,倒迎上去么?”
傅沐槐听了这话,也笑道:“你说得有理,我却糊涂了,竟没想到这一节。”话毕,便挥手叫来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