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五十章
一场西山围猎, 各人有不同的精彩,只长公主刘清回到长乐宫之时,仍是气得脸色煞白。
蔡琰见了, 故意道“殿下如此生气, 可是最后没能亲手射中一匹野狼, 叫殿下的玫瑰椅失了一张狼皮褥子的缘故”
虽然当时刘清叫众人住手, 且看她的准头,然而她射空了箭囊都未能一中,又有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上前,待到皇帝来了,场面便不再由她说了算。皇帝一声令下, 众儿郎纷纷弯弓射箭,一群狼都给穿成了窟窿。
刘清已是忍了一路, 一踏足自己的地盘, 又被蔡琰这样一问,再也忍耐不住, 怒道“姑母欺人太甚”
伏寿坠马之事,她又不是瞎子, 如何看不出端倪以伏寿素日的骑术,绝不至于坠马,若说有狼追着, 那狼与伏寿之间, 至少还隔了两三个宫人呢
她是默许了姑母安排伏寿往皇帝面前露脸, 但那不等于她就是个傻子,任由姑母等人摆布了。
如果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只是正正经经展示一番骑术姿容,那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这场面, 那阳安大长公主非但是把她当成了傻子,一并把皇帝也当成了傻子若不是今日斜刺里冒出了一个穿了皇帝衣裳的郎官,今日阳安大长公主的计谋说不定就能得逞了还有更深一层的后怕,是刘清不敢深想的如果今日阳安大长公主不是要让女儿去献媚邀宠,而是包藏祸心,要像吕布杀董卓一般,行刺皇帝,那默许了这一切的她又在其中做了什么
刘清只是一想,背后便是一层冷汗。她弄不清楚这念头是从何而起的,也许是她太气愤于阳安大长公主的欺瞒了。
“伏寿虽然是个好姑娘。”刘清当初在洛阳大长公主府中,也算是看着伏寿长大的,“但已经不能再留于长乐宫中了。”
蔡琰看着她。
刘清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得体会过权力交锋落败时那强烈的被侵犯感,她每个字都像是树木被锯开时呻吟着发出的声响,“姑母的手伸得太长了。”
蔡琰起身,轻轻合上门扉,转身望着立在窗边的长公主,低
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做”
小书房里只剩了刘清与蔡琰二人。
刘清觉出长乐宫夜里的静来,她的愤怒与隐晦的恨意还没能转化为清晰的计划,闻言微微一愣,道“如果我突然要伏寿离开长乐宫,陛下会觉得奇怪吧先生看来,要用什么理由最稳妥呢”
蔡琰笑着摇头,道“陛下今日同那位孙郎官说的话,殿下全没听进去吗”
“皇帝说了什么”刘清当时全副心神都用在压住怒火上面了,自然没留意不远处皇帝与孙权的交谈。
蔡琰于是把皇帝同孙权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这么听起来,陛下像是有些要撮合伏姑娘与这位孙郎官之事呢。”
“那个孙权”刘清虽然才说不愿意留伏寿在长乐宫,但一听皇帝要把姑表妹嫁到那么遥远的江东去,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舍与担忧,她踌躇道“这真是怎么想得来且不说江东路途遥远,这一去多少年不得见。更何况孙权那是什么出身,他祖上寒微,到他父亲才算是发迹了,如何能与伏寿般配”她想一想孙权的容貌,似乎也并不如何俊美,纠结了片刻,恼道“要怪也只能怪姑母种下的因,若伏寿真嫁去了江东,却也怪不得旁人。”
“孙氏祖上寒微这些话,殿下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蔡琰低声问道。
刘清顿住话头,想了一想,道“仿佛是从前张绣同我说的”她“嗤”的笑了一声,又道“都说是女人小性,又说男人的胸怀是世间最宽广的。依我看啊,这男人的心胸才狭窄呢。当初皇帝封孙权的兄长做骑都尉,又给他封侯,可把张绣给嫉恨坏了。只在我这里,张绣可说了不少诋毁人家的话。”
蔡琰叹了一声,道“孙权的父亲忠于汉室,他的兄长又为朝廷平定江东,很得陛下器重的,如今又被封为破虏将军。方才那些孙氏寒微的话,殿下可不要再同别人讲了。”
“我理会的。”刘清拉着蔡琰的手,挨着她在榻边坐下来,笑道“此处只先生与我二人,我才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若在外面,我知道轻重,哪里还会什么都说”
蔡琰想着她今日倒的确是忍到回了长乐宫才发脾气,不禁
也抿唇笑了,赞道“殿下比从前进益了”
刘清解了一段心事,陡然放松下来,此时搂着蔡琰肩膀,伏在她耳边嬉笑道“好先生,我同你说个秘密。”方才说到张绣,她也记起来,“从前张绣在长安,乃是降将,看着挺精神的,可多的也就没了。后来他去潼关两年,写信求我为他在陛下面前说话,我心里腻味得很。可如今他立了战功,在益州掌了兵马,昨日又送了信来,还有一盒子珠宝我虽然不至于眼皮子浅看上他的东西,可却又觉得有了心绪,亲自给他写封回信”她絮絮叨叨着,“好先生,你告诉我,像我这样最爱看人皮囊,又三心二意的女子,若是嫁作人妇,是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蔡琰早已经历了新婚、丧偶、寡居这样完整的过程甚至还有那可怕的梦,此刻听长公主伏在自己耳边絮语,非但不觉厌烦,反倒是回身爱怜得抚了抚她的发丝,轻叹道“殿下只是还没遇上真心喜爱的人。”
“我真心喜爱冯玉。可他如今不知何处去了。”刘清翻身,头颈滑落在蔡琰膝上,仰望着她,疑惑道“难道我并非真心喜爱他吗”
蔡琰虽然饱读诗书,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情爱这一团乱麻,只能微微摇头,与她一同望着窗外一轮朗月,在夏夜虫鸣之中,想着各自的心事沉默下去。
果如蔡琰所料,皇帝的确有意撮合伏寿与孙权,而且还把这桩差事交给了她。
蔡琰没料到自己在女史的职责之外,还要负责探问姑娘心意这样的重责。阳安大长公主的野心并未掩饰,长乐宫中都明白大长公主是安心要送家里出一位皇后的。可是现在皇帝非但没有立后的意思,还要把候选女子远嫁江东。蔡琰明知伏寿的意图,现在却要当面去戳破她的梦想,这桩差事可谓棘手。
来到阳安大长公主府门前,蔡琰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当日冯玉为皇帝来说荔枝之事,这样得罪人的差事也不知他怎么圆满做成的。
自那日西山围猎坠马之后,伏寿便被阳安大长公主接回府中养伤了。
此时蔡琰背负皇帝的命令而来,要探问伏寿的心意,却也需要先过阳安大长公主那
一关。
阳安大长公主这几日也不能安眠,时不时想起那日皇帝同那孙郎官的对话来。以她的城府,蔡琰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她岂能看不明白就算她这次拦住皇帝意图将伏寿远嫁江东之事,难道还能强按皇帝娶伏寿为皇后吗她没有那个实力。她反复思考,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难道是皇帝已经认为她府上势力太大了吗但她丈夫仍为执金吾,长子才从南阳重镇归来,都未失圣心。那只能怪伏寿运气不好,偏偏那孙郎官穿了皇帝的衣裳。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要归结到一点上去皇帝无心。
任她千般计谋使出,皇帝无心这一点,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阳安大长公主在帝国权力之巅度过了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男人,却没有败在男人都有的弱点之上。
听到传报说是蔡女史奉皇帝之命,前来探看伏寿,阳安大长公主丝毫没有感到喜悦,甚至也没有希冀她可没有傻到去猜想,这是皇帝对伏寿起了心思。
阳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懒懒起身更衣,对着铜镜扶正了发髻间的金钗,冷静道“人岂能与天争请蔡女史进来吧。”
蔡琰入内,坐于下首,徐徐诉说此来用意,“陛下差遣臣来,也是为了一探您的心意。陛下说,令嫒与那孙郎官年岁家世都般配,又有这样一段缘分在,那孙郎官的兄长在江东,能征善战,来日在朝中不可限量,孙郎官肖似其兄,又有侠义心肠。令嫒端庄稳重,又是您亲自教导长大,识大体、会筹谋,不是寻常娇弱女儿家。陛下说,若此事可行,愿封其为公主,下嫁江东。”
阳安大长公主被“识大体、会筹谋”六个字刺得心头一跳,疑心是皇帝早已看穿她在伏寿身上使的那些手段,待听到封公主之事,却又是一愣。以皇帝的性情,绝不会是因为补偿伏寿未能做成皇后,而封她为公主。皇帝既然许下这样的诺言,那必然是因为皇帝真的看重江东之地,看重孙权兄弟的势力。
虽说汉朝已久无诸侯,但当今形势,如果伏寿嫁给江东的实权首领,那她就是实质上的诸侯王后。可惜那孙郎官是弟弟,真正的首领吴侯孙策却已
娶妻。
是顺应皇帝的心意,让伏寿去江东做地方诸侯亲弟的妻子;还是违逆皇帝的心意,留伏寿在中枢另配世家子弟
可若留在中枢,一个得罪了皇帝的女子,又有哪个世家愿意甘冒奇险来迎娶
“大长公主殿下”蔡琰话已说完,久不闻上首回应。
阳安大长公主比量着指甲上斑驳的红色,这几日她心情烦乱,也就顾不得修饰了,懒懒道“我老了,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心事。侯爷伏完是个最忠心的,既然是陛下的意愿,他再没有不同意的。只是江东地远,终归是伏寿一个人嫁过去,女史只要问准了她的意思,我一切都听陛下的。我连日身上不好,就不陪着了。”于是命从人领着蔡琰去见伏寿。
蔡琰不用再冒着阳安大长公主寒芒般的目光,也松了口气,便跟着从人,往伏寿闺阁而去。
伏寿有些慌乱无措得听蔡琰说完来意,反倒像是放松下来,她垂着头低声道“母亲怎么说”
“阳安大长公主说由你自己拿主意。”蔡琰恳切道“陛下虽然有此意图,但也说以你的意愿为准。”
“那”伏寿捏着绣了一半的帕子,艰难开口,问道“那孙郎官又怎么说”
蔡琰笑道“他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因为还未能确定你的心意,所以陛下一直没给他准话。”
以伏寿的年岁阅历,对于嫁到江东大概全无概念,蔡琰想到皇帝的嘱托,务必要让伏寿明白之后再做决定,便又道“江东离长安遥远,若乘车而去,不遇战乱也要走上两个月,最快的驿马传递消息,往来也要十余天。你若去江东,风俗人情恐怕都与洛阳、长安有异。你要想好了。当然果真嫁去,朝廷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陛下说会封你为公主,又要江东派人来迎娶”
“我嫁。”不等蔡琰说完,伏寿就定定睁着眼睛,给出了答复。
蔡琰一愣。
伏寿做了决定之后,浑身的力气都卸了,她几乎撑不住腰身要瘫软下去,若不是倚着床柱靠住了,便要在蔡琰面前出丑。
去江东,远离长安,远离母亲的期许与桎梏。
哪怕不是江东,而是大洋彼岸,又或者是极南的蛮荒之地
,她都愿意
“她愿意嫁”未央殿中,听完蔡琰的奏报,刘协并没有太惊讶,点一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就将伏寿交给蔡先生了。孙权不日即将回程,但为表郑重,就不要让伏寿与他同去了。朕再下旨,让江东另外派人前来迎娶伏寿。如此算来,伏寿在长安至少还有半年光景,这期间就由蔡先生来教导她。”
蔡琰仔细听着。
“朕要你教的,是大汉的臣子,不是孙权的妻子。”刘协缓缓道“你衡量着来,若有不好判断之事,不要隐瞒,都奏报于朕。”
蔡琰心中一凛,低头应下。
汪雨通传曹大人前来,蔡琰便退至屏风后,捉起案上狼毫,又专为帝王女史。
“朕料到袁绍对公孙瓒极为自信,只没想到这么快。”刘协对快步上前的曹昂道“今日传来消息,公孙瓒大败。袁绍掘地道至于公孙瓒堡垒之下,已是必胜。那公孙瓒无奈之下,竟是引火自焚了。如此一来,袁绍已彻底据有黄河以北,正可以转过身来对付朝廷你父亲压力就大了。”
此前袁绍下令,要曹操调转方向,暂时放开徐州,向司隶校尉部进发,与朝廷兵马交战。
曹操以徐州为由,一直推诿不前。
曹昂也是带了消息来的,闻言微微一愣。
刘协见状便问道“子脩前来,所为何事”
曹昂捧上密信,暂且顾不得父亲之事,低声道“陛下,有玉奴的消息了。”
刘协一愣,忙接过密信,细细看来。
自从冯玉未央殿哭求,欲效仿苏秦、张仪之事,带百名从人先于大军,南下入益州,在永宁郡消失了踪迹以来,已经足足有四个月了。
这个四月里,朝廷平定了凉州、益州,还把汉中五斗米教的师君换成了自己人方泉,但是却始终没有了冯玉的消息。
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一个人若是四个月都没有消息,那很可能余生都不会再有消息了。
朝廷平定益州后,刘协也屡次去信给新任的益州刺史荀攸,要他派人往永宁郡走访查探,可也一直未有所获。
这一二月来,众人在皇帝面前都已闭口不再提冯玉之事了。
此时刘协忽然听曹昂说有了冯玉的消息,便好似
得知亲近之人死而复生一般。
这信竟然是冯玉亲笔写就。
原来当日朝廷兵临益州,永宁郡甘宁趁势联众反叛于刘璋,因不敌刘璋派来的赵韪东州兵,而沿水路败退入荆州,同时还把冯玉一同绑去了。
冯玉强不过甘宁,只能假作服软,等重获自由后,再想出路。
而甘宁来到荆州后,就在襄阳做了一个管理水军的小小副将,每日就是督查水军操练。冯玉自然也就跟着甘宁来到了襄阳。
襄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刘表入荆州后,更是将襄阳提升为治所。如今刘表在襄阳,南接五岭,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可谓声势浩大。然而刘表没有出秦川的意图,眼下看来是只想据守荆州,以求自保安乐。
如此一来,更用不到甘宁了。
甘宁来到襄阳这数月,既没有能领兵作战的大事,又在异乡为异客,不如在益州永宁郡那般自在。在益州时,哪怕人人叫他“锦帆贼”,唤他“渠帅”,他大小是个人物。可是来了荆州,在这人才济济的襄阳城中,州牧刘表又不爱兴兵戈,谁还知道甘宁是谁呢甘宁的落寞可想而知。
这却是冯玉的机会。
“你纵有满身武艺,兄弟八百,可若是无人在州牧面前为你说话,州牧如何能想起你来荆州之内,也并非没有仗打,那长沙太守张羡便与刘表不睦,联动四郡,要反叛刘表。刘表此时恐怕正在挑选兵将,可若是无人递话,他怎么会想起你这襄阳城中管水军的小副将来”
甘宁奇怪道“你如何知道长沙太守张羡要反”
冯玉耐着脾气,慢条斯理道“我从长安来,自然消息灵通。”当初策反张羡的文书,还是皇帝口授,他来草拟的。刘表坐拥荆州,不臣朝廷,皇帝自然也不会叫他舒服了,早已派人游说长沙太守张羡,要他联合周边桂阳郡、零陵郡与武陵郡,反抗刘表,事成之后,朝廷自有封赏。算算时日,若是计划没有遇到阻碍,张羡起事,也就在年内了。
甘宁这几个月待得着实气闷,想了一想,问道“你也想做官”他看了冯玉两眼,又道,“我虽强掳你来了荆州,可是这府中你来去自由。你若要做官
,又何须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