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顾老夫人骂得口干舌燥,指着张昭问道“我问你,这山匪劫掠百姓的事情,你管不管”
张昭汗流浃背,道“儿子管儿子这就去管”
顾老夫人这才舒了口气,老太太眼明心亮,道“做人啊,不要太贪心。你现在官儿做得够大了,整日里还钻营些什么呢圣驾在此,你不前去侍奉,倒是整日在府中跟周瑜、孙权不知道忙些什么。照我这婆子看来,你为吴地的百姓做点实事儿,你父亲地下知道了,也为你高兴。”
张昭两岁就没了父亲,压根不记得父亲模样了,却很怕老母亲再发作,唯唯应了,擦着汗退下,还要请医工来安抚母亲,生怕母亲气病了。
待到再出来见到周公瑾,张昭还没从老母亲那顿骂里醒过神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张昭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当初说要吴地自治也是你,如今说要与朝廷合作也是你,我反正一向都是跟着你行事的,只要你拿定了注意,我这次还跟着你就是”
周公瑾起身,对他长长一揖,恳切道“托赖子山兄。”
张昭摆手,方才被老母亲骂出的一身冷汗还没干,定了定神,忽然抬头看向周瑜,道“我这里好说,就是底下各豪族处,我也能为你奔走。只是吴侯那里,你要怎么交待”
周公瑾微微一笑,道“仲谋吗只好劳子山兄,再陪我走一趟了。”
于是周公瑾张昭两人联袂来寻孙权。
孙权正在步氏所在的别苑,向步氏许诺说一定会让她在孙府之中生产。
原来他昨日去找旧时的郎官一起吃酒,虽然没能邀到曹丕,但是却得到了一个让他很开心的消息,那就是郎官之中已经有人因为水土不服而犯了很严重的足疾,这样下去,皇帝肯定不能再在吴地久留了,等到皇帝离开吴地,那么吴地一切就还是他说了算,要接一个步氏入府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伏寿她一向通情达理,只要自己诚心悔过,再有旁人说情,想必也能谅解他。况且他与步氏原就是青梅竹马。这么一想孙权瞬间就觉得道理是站在自己这边了。
此时忽然听周公瑾与张昭说他们不准备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而是要反过来与朝廷合作,剿灭吴地山贼,引山越之中的民众出来在平原上居住,孙权只觉眼前一黑,这至少意味着皇帝还要在吴地长久留下去至少几个月是有的。到时候非但步氏的孩子,就连伏寿的孩子都该出来了。
孙权起身,比方才的张昭刚得到消息的时候还要焦躁很多,他语速很快,有掩饰不住的怒意,“当初公瑾兄,是你说我们要实现吴地自治。这一年多的时间来,我与子山兄忙前忙后,联络各大家族的人员,安抚地方豪族。从前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当初我哥哥与你征战吴地的时候,与许多人结下了仇。这一年多来,我是一个个的登门赔礼,吃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罪如今你轻飘飘一句话,皇帝给你奏一首凤求凰,你就动了心你倒是变得快,可有没有想过我跟子山当初的付出”
周瑜眉睫一动,他可从未告诉张昭与孙权,昨日皇帝为他奏了一曲凤求凰,这孙权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难道孙权私下探听皇帝的行踪他不动声色听下去。
孙权其实是昨日饮酒时听旧相识的郎官提了一句,自己此时说漏了嘴,焦躁之下还没有察觉,又道“公瑾兄如此朝令夕改,让吴地官员如何是从若是皇帝派人插手咱们吴地剿匪之事,朝廷的兵进来容易,出去得却难。到时候朝廷的兵驻扎在吴地,就如同张绣带兵在益州,冯玉带兵在荆州一样,这些兵马不走了,又怎么说公瑾兄你可都想好了”
张昭见他越说越急,越是重大的事情,越应该和缓来谈,便起身拦了一拦,道“仲谋稍安勿躁,你方才还没听明白。公瑾的意思,也即是我的意思,只要朝廷真能照着陛下对公瑾所说的宏伟蓝图去做,那么咱们就不要再坚持此前的吴地自治了。一切还是以民生为重。我不敢说自己爱民如子,不过是担心有一日这些事情传出去了,我们要遗臭万年的。”
孙权恼怒道“我没听明白我看分明是你们根本都还没想明白此事周公瑾去见皇帝才多久他不就是昨日去见的皇帝吗一日一夜之间你就推翻了咱们一年来的计划你是被皇帝的话冲昏了头脑”他停下来吸了一口气,收敛了下情绪,低声道“公瑾兄,你应该再好好的想一想这不是一个一夜之间就能下的决定。”
相较于孙权的焦躁、张昭的担忧,周瑜显得分外沉静,待到孙权的牢骚告一段落,这才开口淡淡道“仲谋你不要着急,且坐下来。我清楚你的心病在何处。”当他不留情面的时候,也可以言辞犀利如出鞘的刀,“依我看来,你若是担心步氏之事,这就是你最好的时机。趁着吴地与朝廷将要合作的时候,向皇帝捅破此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只有在这个当下,皇帝为了大局,才会轻轻放过此事,不与你计较。”
孙权听到周瑜直接说破步氏之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颇感羞恼。
“再者你也不用担心就算吴地不能自治,吴地也还是需要刺史的。到时候,吴地的刺史又还有谁比你这位吴侯更合适呢”周瑜悠悠道。
孙权两块心病都被说破,有些难堪的坐下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他抬头看了一眼神色悠然的周瑜,又看了一眼目含担忧的张昭。自从长兄去后,孙权执掌吴地事务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其中还有几个月都带兵在荆州之侧,如果说他是一个刚开始学走路的婴儿,那如今还不能抛去周瑜与张昭这两根拐杖。
孙权素知周瑜心性坚毅,既然周瑜拿定了主意,那就再难更改了。他颓然道“长兄辞世前曾告诉我,遇事不决,就问于你们二人。如今你们二人既然都要改了从前的主意,我也只好随你们去了。”
周瑜与张昭对视一眼,便知道孙权这是从了。
只要他们三人意见统一,那么再去通知底下的大族豪强,就只是繁琐些,倒并不艰难了。
周瑜起身,离开之前,手按在孙权肩上,想到当初伯符孙策字的托付,缓和了语气,道“仲谋勿忧。我们虽然答应了与朝廷合作,但主动权还是要握在咱们自己手里的。”
孙权现下心绪烦乱,也无心细问,待到周瑜与张昭离开后,独坐室内发了半响呆,直到步骘近来探看。
步骘是受步练师所托前来探看情况的,见孙权自己坐在屋子里闷着发呆,小心问道“吴侯,您这是怎么了里面姐姐见您久不回去,命我来瞧一瞧您。”
孙权无精打采抬起头来,看了步骘一眼,喃喃道“怕是不能接你姐姐入府了”
步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孙权对上步骘迷惑的目光,自嘲一笑,道“过两日你便都知道了。”自从长兄亡故,他被推上了江东的政局之中,一时间周瑜在左,张昭在右,还有一位江东长公主为妻子,远在长安更有一位赏识他的皇帝,孙权一时间风头无两,领兵西出,夹击荆州的时候,政令一下,江东官员齐声响应,当是时,孙权真觉得自己成了江东王。
可是不过短短几个月之后,周瑜与张昭抽身而去,与妻子之间夹了步氏这个秘密,而因为要求吴地自治也失去了皇帝的亲近孙权独坐一室,闭目沉思,忽然惊觉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
吴地要自治,不要自治,都是周瑜一个人拿定主意。周瑜有气魄有手腕,想做的事情,排除万难都会做到。
而他在其中又算什么呢连皇帝都知道,吴地的事情要与周瑜商谈,而不是与他这个名义上的吴侯。
孙权缓缓睁开眼睛,不知道他如今觉醒,是否还不算太迟。
“步骘。”孙权低声唤道。
步骘就等候在房外,闻声一步进来,垂眸拱手,恭敬道“骘在此,吴侯有什么吩咐”
孙权上下打量着步骘,见他十七八岁,年少英武,又出身大族,只是这一支弱了些。按照周瑜的说法,皇帝是要在吴地剿匪的,正是用本地青年勇武者之时。他这一年多来,将步骘带在身边,倒是也算半个自己人了,此时想了一想,便问道“步骘,眼下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你可愿去”
步骘跟随在孙权身边,做着长随一样的差事,就是在等一个被任用的机会,闻言心中大喜,面上不露,恳切道“骘但凭吴侯吩咐”
而周瑜离开步氏别苑之后,就再次入行宫去见皇帝。
虽然周瑜已经与张昭、孙权传递了消息,改变了此前的计划,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立时就要把这计划下达给豪强大族。这就好比两人下棋,一人走了一步,那就要等对方走一步之后,才会继续走下去。否则若是一人把筹码都摆了出来,另一人却掀翻了案几,那要如何善了
所以现在周瑜接了皇帝的邀请,改变了张昭与孙权原本的计划,就是周瑜走的一步棋。
而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就该按照湖心亭中的蓝图,再展现更多的诚意。
如此一人一次,一步一步,双方才能实现最后的大合作。
“陛下,周公瑾来了。”淳于阳上殿通报。
刘协微微一笑,止住了与曹昂的谈论,道“请他进来。”
待到周瑜入殿,刘协一见他的神色,便知道昨日那一曲凤求凰,终究还是打动了他的心。
当下刘协不必他再说什么,亲切招手道“公瑾上前来,朕方才正与子脩在谈论吴地剿匪之事。北边与中原的士兵来此是要水土不服的,他们既不习惯水战,也不习惯往这东南的密林之中行军,瘴气让他们生病。到时候朝廷要白白折损许多士卒,还达不到效果。所以朕与子脩正在商议,想着不如就从荆州调兵。荆州兵马,既熟悉水上作战,也熟悉林中作战,只是于此地的山势地形,还需要公瑾你的人带一带。从荆州调兵之事,公瑾以为如何”
周公瑾闻言,若真得荆州兵马助力,那吴地剿匪一定会更快。只是同时他戒心未完全去除,想着皇帝此举怕是也有以荆州兵马节制自己的用意。
周公瑾便道“陛下为此地剿匪之事劳神费心,臣以为此举可行。只是荆州兵马来此之后,不知是受哪一位将军统领呢”
周瑜这话,表面上是在问荆州调来的是哪位将军,实际上却是在问到时候是以荆州兵为主、还是以吴地兵为尊。
刘协含笑道“朕正要说此事。荆州如今是一位刺史,一位持节都督,这数月来看着相得益彰。吴地刺史,倒是不急有定论。只是朕与子脩方才议起来,都觉这吴地的持节都督,非公瑾你来做不可。你可愿意吗”
这是要给周瑜持节都督的官职,也就是吴地武官中最高级的存在了。
周瑜微微一愣,那就是说此次剿匪,也由他来主导了。他虽然知道皇帝是有诚意的,但是万万没想到皇帝的诚意这样深切,每每超出他的预估,而让他为自己的计较感到惭愧。
周瑜叹道“臣,谢陛下赏识器重。”
“公瑾不要拘束。”刘协含笑道“你是与朕相识时日还短,等咱们君臣处得日子长久了,你就知道朕是怎样的皇帝了,也就安心了。”
周瑜默了一默,道“臣知陛下胸襟宽大。”
刘协“嗤”的一笑,对曹昂道“听到了吗公瑾夸朕心胸宽大。这一条你可要记下来,回头写到史书里面去。”他说笑起来,才有了几分与年龄相衬的松快。
周瑜也微微笑了。
刘协笑过之后,转过脸来望着周瑜,认真道“这一桩事情里,真正胸襟广阔,能容吴地百姓乃至天下的人,不是朕,而是公瑾你。”
“臣”
“正是。”刘协沉声道“朕很清楚你今日踏入这殿内,对朕称臣,是放弃了多少。你既然破釜沉舟,赌上一局,信朕一回。朕便绝不负你。”
周瑜静静望着皇帝,心潮起伏。也许他与皇帝这两股势力之间的几次交锋,天下百姓根本不会知道,吴地百姓不会明白他们在怎样的两种境地之间走了个来回,但他与皇帝都明白,彼此都容忍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一时之间,周瑜心中竟然久违得升起一股英雄相惜的情愫。
刘协却已转脸吩咐曹昂,道“子脩,你修书一封给玉奴,叫他派甘宁领兵,来支援吴地剿匪一事。”
曹昂挥笔拟信,微笑道“玉奴得知陛下的计划后,怕是忍耐不得,要求着亲自来的。”
刘协想到在荆州分别时,冯玉不舍的模样,笑道“他若得空前来,也就让他来吧。”
周瑜在旁听他们君臣二人说到要荆州持节都督来吴地的事情,口吻如此轻松,不禁心中疑惑,难道朝廷已然尽掌荆州实权了吗
刘协望向周瑜,笑道“若果真是玉奴来了,那就让朕的冯都督,见一见你这位周都督。两位都督,如美玉明星,常伴朕旁。古往今来为帝王者,更有几人能如朕这般幸运”
周瑜笑道“早听闻冯都督风采过人,单骑而定荆州,乃不世出的英雄。臣盼着与他一见。”
曹昂在旁听着皇帝与新收服的良臣一唱一和,只凝神写完给冯玉的信,呈给皇帝看过,又开口谈起细务来,“吴地要剿匪,若粮草有不足之处,不如发信给兖州牧荀彧,看他那里能调度多少粮草过来。”
“甚好。”刘协说着,便召曹子脩与周公瑾上前,同看吴郡的详细舆图,商讨用兵剿匪之事。
宫灯明亮,窗上映着君臣三人的影子,长长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