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五十户”孙权按着自己发胀的脑袋,“五十顷说实话,我觉得这些数目都像是闹着玩一样。”
不但孙权,就连张昭,与此刻转述一切的周瑜,都难以想象时下占地万顷、奴仆万人、牛羊遍野、闭门自成市集的豪强大族,要怎样才能接受一夕之间变成田地不足五十顷、衣食客不过三人、而佃客不足五十户。
“公瑾,”张昭艰难道“的确是五十顷吗”他很怀疑是中间传话的人说错了单位。
周瑜目光放远,望向湖对岸,道“就在半个时辰前,陛下亲口对我说的。”他顿了顿,又道“若非如此,又怎需急召你们入行宫商谈。”
张昭与孙权二人顺着周瑜的目光望去,就见湖岸边绿意犹存的林木间,皇帝与冯玉正交谈着缓步行过,隔得远了看不清神色,但看步态还是从容的。
经过了最初的震惊,张昭与孙权渐渐接受了事实。
张昭再开口时,语气极为沉重,道“若陛下拿定了主意要推行此事,吴地会起战乱的。”
豪强大族怎么会坐视自己失去万顷良田、万名奴仆,他们本就养着部曲私兵,一旦联合起来作乱,并不比从前山匪的势力要小。
孙权虽然也觉皇帝这想法吓人,但年少英武,又趁着剿匪胜利的激情,道“陛下既然下了决心,肯定是已经想过豪强大族作乱要怎么处理了。趁着荆州兵马犹在,倒也不是不能一试。”
张昭还有些迟疑,望着周瑜,道“就不能再劝一劝陛下吗五十顷的确太苛刻了些”
周瑜道“我方才也是对陛下这么说。陛下说,我是站在豪族立场上去想,才觉得这五十顷土地太少了。若是从寻常百姓的立场上去想,能有这五十顷土地,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大幸事。在寻常百姓最富足的梦里,也不敢梦着有五十顷良田。我不得不承认陛下所说是对的。”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这些豪强大族手中的土地分出去了,就给原本的佃户作为自耕的田地,如此一来,纳税的民众就大大增加。财富从豪强大族手中,转移到了朝廷税收上,更可以敷衍兵马费用。”
“我知道这对朝廷来说是好的政策。”张昭也明白其中的利弊,“但这政策,真的能实行吗”他想的是实际操作时的难度。
孙权笑道“子布张昭字兄怎得如此谨慎小心了难道是你家中良田多过五十顷”
张昭面上一僵,他还真是多过了五十顷。吴地当初无主的田地很多,官员有便利之处,多得一些不是难事儿。张昭原本又是吴地主管各项事务的最高文官,远的不说,就是当初为了跟他攀关系,嫁了一个孙女来他家中的盐商朱奇,给朱氏的嫁妆都不止五十顷土地。
孙权本是半开玩笑,不意戳中了张昭心事,倒有些后悔失言,笑道“实不相瞒,我家中也早已多过了这五十顷之数。”他看一眼周瑜,道“公瑾兄族中,也多过五十顷了吧”
周瑜并不避讳,点一点头,道“虽然如此,但舍去过多的土地,也是应当的。”他解释道“正如陛下方才对我说的,如今豪强大族土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有土地的民众,遇上灾年疫病,就会成为流民,就会揭竿而起这正是此前十年战乱的根源。如今我们有这样一个机会,让耕者有其田,使百姓安居乐业。若是我们放过了这个机会,那么此时的安稳只是一时的。一旦再遇到灾祸,譬如水灾、旱灾、蝗灾,乃至于地动疫病,届时中央财政空虚,无力调度救援,而各豪强大族关上门只顾自己,立时便又是天下大乱,而后缠缠绵绵,几十年、上百年不能止息的战争,直到整个天下都打烂了,才能从头再来。”
这个时候说到天下的形势,人们大部分还是觉得与上苍有关系的。是不是皇帝无德,这才降了灾祸是不是君臣之间不够和谐,才引得天怒人怨
而刘协对周瑜解释的这一番话,完全跳出了这个套路,直接站在更宏大的时间跨度上,简明扼要得解释了王朝的毁灭与再兴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就是土地
王朝末期,土地被大量兼并,难以维系;频繁持久的战乱与疫病,使得人口大量减少,旧的豪族,有的瓦解,有的更强大,新的豪族又兴起,在这个过程中,活下来的人多数都拥有了自己的田地,于是开启新王朝蒸蒸日上的序幕。
张昭与孙权此时感到的震撼,恰如周瑜初听皇帝解释时一样。
周瑜低声道“原本我们的计划,等朝廷兵马退去之后,也是要与地方豪强大族有一番争斗的。如今借着荆州兵马在此,还有兖州、豫州粮草支援,若是此时都不能按住豪强大族,等到圣驾一走,这些支援都撤了,那咱们更是难赢。”他看着张昭与孙权,道“我看仲谋是愿意一战的,子布张昭字你呢”
张昭虽然心中对即将失去的百顷良田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的担忧,闻言抬头看一看周瑜、再看一看孙权,最后望向湖对岸皇帝与冯玉在绿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无奈苦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以己度人,自己舍弃这百顷良田,尚且如此不舍,更何况是那些即将失去上万倾田地与成群奴仆的豪强大族他们的反抗,一定会是暴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