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茹虽觉得唐突,但到底来者是客,便带着她与唐蓉往里屋去。韩眉儿四处瞧她房里的摆件,宝茹开始还陪着。后头见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便松了一口气,自与唐蓉书房说话去了,只留下小吉祥听她差遣。
只有两人,唐蓉红着脸与她道歉。宝茹见她手上扭着帕子,牛皮筋似的,觉得甚是可怜。谁家没得几个麻烦亲戚?想起之前还来自家闹过的姚家大姑,也只能叹一口气。
拍了拍唐蓉的手背,宝茹只做不知,移开了话题,问起唐蓉女塾学里的事儿。宝茹如今在丁娘子处念书,虽说也是学塾着浑叫,但其实只是蒙学。宝茹在丁娘子处还要再读上一年,这才要正经去女学塾呢!
唐蓉见宝茹这样体贴顾及她的体面,心下感激,亦松了一口气。慢慢地与她说一些女塾学里与蒙学里的不同。
“咱们那学堂里,除了照常学一些识文断字,算数管账等,也多了些别的。譬如念蒙学时是不进厨房的,你们还小,或被那热油溅了手背,或被灶火燎了头发,再或是被刀子割了,那如何是好?”
这个宝茹是完全知道的,不说是在塾学里了,就是在家里,姚太太与姚员外都是不许她进厨房的——其实她可想进去了。她很喜欢吃甜食,还特意去专门的厨师班学过。手工点心做的很有几分水准。
“不过咱们也学的不多,夫子只说咱们将来也是有厨房里的人帮衬的,一年用得着的时候只怕只有做祭祖的供品那一回了。”
年终祭祖,所用祭品都是要家中主妇亲手操持,这是习俗规矩,许多太太们一年也只下厨这一次。
两人越说越融洽,再也没有方才那样的尴尬了。只在这时里屋一声响动,韩眉儿跑了出来,小吉祥也追了出来。急得赤了一张脸道:“小姐!她偷东西!”
宝茹简直不敢置信!偷儿,大街上哪里没有?只是这样的一位‘表小姐’偷东西,这不是匪夷所思么?
说是惊住了,但到底只是电光火石间的一刹那,宝茹很快反应过来,把书房门关了,阻了她,不教她出去。
到底小吉祥是做丫鬟的,平日里要做活儿、跑腿,手脚灵便,力气也大了许多,一两息之间便把韩眉儿捉住了。韩眉儿见逃不过,立时要挣脱,撒着泼儿嚷道:“表姐,这小蹄子胡说呢!我可是纸札唐家的表小姐,怎么会偷东西!”
唐蓉自小吉祥那一声起便惊住了!哪个闺阁小姐经过这样的事儿?不说经过,就是听也没听过呵!听她这表妹叫她,她只拿帕子掩了面不去看她,实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其实,她心中已有些认定了,小吉祥一个做丫鬟的平白怎会污蔑她一个小姐,况且韩眉儿平常本就有些手脚不干净。只是她还有些分寸,几样吃的,一朵珠花,她是表小姐,是亲戚,是娇客,家里也不好说些什么。
见唐蓉不理她,她哭嚎起来。
“自家姐妹这样受欺负,竟没得一个出头的!显见得是看不上穷亲戚么,我娘一走就没得半分情谊了,我找舅舅去哭!”
唐蓉被她逼得只得揭下帕子,脸色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唐蓉不知说什么,小吉祥可有话说,她咬着牙道:“您这话欺心不欺心?我一个小丫鬟,贱人贱命,您若不心虚,只管把衣襟揭开,教人看看,若是干干净净,我就一头碰死在您跟前。”
说到这儿,宝茹知道事情定是真的了,东西只怕藏在衣襟肚兜里。只是犹豫要不要自己去拿赃——对方也是个要脸面的闺阁小姐。不等她决断,唐蓉却动手了,扯开衣襟,中衣里头果然翻出一块粉红色的帕子,里头就包着两件首饰。宝茹一看,就是自己的一件羊脂玉兽头禁步,一件金累丝嵌宝镯儿。
唐蓉虽然柔弱,但一旦打定主意便是极正。见着宝茹犹豫,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人家这就是无妄之灾。同时心中也是一凛:必得在这屋子里把事情解决——宝茹是个好的,必然不会特意把这事情说出去,可让韩眉儿跑了出去,现下大客厅里那样多的伯母婶婶,几相纠缠,事儿露了行迹,家里出了一个偷儿,不说家里长辈了,只说自家几个姐妹还做不做人?
韩眉儿却没想到一向十分腼腆柔弱的表姐居然能有这样的举动,没防备,一下子就教她扯了出来,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今次只怕不能轻易交待了。
宝茹平常首饰收的不严密,在家里也就这几人,也没有谁好防的。梳妆台上平白就放着几样,金光闪耀,韩眉儿一下子就动了意头——唐家虽待她不错,但也只是照着本家小姐的月例,一个月半两银子,买胭脂香粉都不够呢!上回去花会自己连体面首饰都没得,俱是唐蓉借了她几件落灰的货色,好没意思。
见了宝姐儿这几样,觉得若自己有这样几件私房,下次也能体面好看一些。且又想着自个儿偷偷摸了去,宝茹也不能知道,待自己回去了,她晓得没了东西,她还能去问自己不成?只是平常她摸几样小玩意儿,也只是在几个表姐表妹房里,也不怕个甚的。第一遭儿在外头人家房里摸东西,便是十分慌乱,手脚也就不十分利落了。
她手脚不利落,小吉祥的眼睛又十分尖,一下子就拿住了,她这才慌张张跑了出来。她有几分急智,想着跑出去,为着家里的脸面,舅妈也得替她遮掩过去——她才不在乎舅妈该为这多难堪呢!她晓得自己不讨唐家人的喜欢,只是他家讲体面,总不能把自己这个没了爹娘的亲戚赶出去罢?
捉贼拿赃,这下子人赃俱获,可宝茹也不觉得如何喜欢。这般情景她又没经过,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扯了扯唐蓉的袖子道:“蓉姐不若先和韩家姐姐家去吧,我,我......”
宝茹抿了抿嘴唇也说不下去了。
唐蓉带着韩眉儿回去了,宝茹叮嘱小吉祥一个字儿也不许露出去,这样的事关系女孩子的名声,她倒不是替韩眉儿操心,只是为唐蓉姊妹几个罢了。
至了傍晚,会茶才散,唐太太才晓得女儿回去了,虽觉得有些失礼,但也没曾多想,只以为是外甥女儿坐不住,这才先回了。等回了家她才从自家女儿哪里晓得首尾。
“再没有这样的事!”唐蓉两腮盛着泪珠儿:“亏得宝姐儿是厚道人,又能遮掩,不然闹出去我和妹妹们如何做人呢!只是如今我都不知以后如何见宝姐儿了!”
唐太太气得拍了桌子,她心中本也十分怜惜这个外甥女儿,没了父母,将来前程如何呢?接来家里,一样一样都比着蓉姐儿姐妹的例子。后头见她十分没得规矩,也只当她是从小艰难,眼皮子忒浅,左右还小,只要好生教养几年便好了。
可如今这样,原想着那些好心好意,一时之间都灰了心。唐太太只觉得自己好似挨了一耳光,自己经了那许多事儿,竟没有看透她一个小妮子!心中暗恨,只想着要严厉管教,不然不知将来还要闹出何等祸事。
宝茹这厢自然是不晓得唐家因这件事所起的波澜,只是第二日唐蓉的小丫鬟送来了一只描金堆漆合欢花小盒儿并一张花笺。那花笺且不提,不过提着几句古诗,只那匣子,里头装着一对翠色翡翠镯儿,正、浓、阳、匀,四样俱全。虽则翡翠比较玉来较为不如,可是这样的好翡翠也是有钱难得的,宝茹也自有几件翡翠玩意,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唐家送来的。
宝茹晓得这是与她赔罪,也是与她封口——最好是连姚太太也不要说,不然为何用唐蓉的小丫鬟,也是为了不惊动姚太太。宝茹本也不打算告诉母亲,倒不是她口风不严,只是这样的事儿,少一人晓得就少一分干系,一则免得母亲不小心漏了出去,二则免了母亲与唐太太见面尴尬,她们街坊二十来年,情分一直不错。
宝茹虽觉得这镯子稀罕,但到底觉得别扭,不肯再细看,只让小吉祥收到柜子最底下去。
第16章 七夕会(一)
宝茹收好了那只小盒儿,只往姚太太房里去。因着昨日会茶,姚太太忙碌了一日,今日便十分乏了。至姚员外出门,她也没得起身,连早饭也是花婆子自提了食盒送了房里去。
宝茹进了屋子,姚太太果然还歪在床上,连装饰也不曾,只结了一根大辫,围了青碧色抹额。廖婆子与如意儿,都在跟前,原是姚太太在吩咐再过几日如何过节呢!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初七,也就是七夕。七夕织女渡河,与牵牛相会,在民间也做节相庆,一般称之为乞巧节。本来只是少女拜月乞巧罢了,到如今却是家中有未嫁女儿的,妇人都随着过节了。
乞巧节是大节,不是那等节气日子只消吃几样应时点心便能过去。特别是和宝茹一般大小的小姑娘最是重视,往往从六月就开始数指头。好容易进了七月,一切就要开始置办起来。
七月初一,也就是昨日起,各个街市都焕然一新,不说铺子里添了许多应节货物,只说专卖乞巧物品的摊儿、担儿,都好多儿呢!几日之内,市场好似专贩那乞巧物品,世人也称这几日市场作‘乞巧市’。
七月初一起,乞巧市贩卖乞巧物,车水马龙,到了七夕前三日更加忙碌,车马不得通行,人相拥挤,摩肩接踵,自入得市,不复得出,至夜方散。
宝茹家今日开始准备已经不算早了,只是宝茹家开着百货铺子,不需家人去采购乞巧物,这才不急不忙呢!只消安排那日饮食、活动,提前制备罢了。
宝茹来找姚太太,也正是为了过节。她自坐在姚太太床前脚踏板上,姚太太拉着她的手,又摩挲着她脸庞儿,只觉得自家女儿花朵一般。前些日子与女儿置气,两人冷了好些天,她心中颇不是滋味儿。一面觉得女儿应该好好杀一杀性子,不然将来如何过日子呢?一面又觉得女儿还这般小,急个什么?后头还有些忍不住想,大不了日后招赘,找个温和的姑爷也就是了——只不过是略想了想,如今入赘的男子哪里有个好的。
她一生只得了宝茹一个,心中如何不爱?后头两人寻了台阶,也就又如以前一样了。此时姚太太想着乞巧节又是女儿节,想着宝姐儿过节应该制几件新衣的,只是之前忘了,今日开始做,又只怕太赶,衣裳上就不能绣得精致了,不由得有些丧气。
“过几日就要过节,不然让天王庙街上的潘裁缝娘子来家一趟,与你做几件衣裳吧?”
宝茹却笑了,站起身来让姚太太看。
“妈,你看我这一身。”
宝茹今日也只是家常装扮,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水绿裙子。她衣服多,每件都没狠穿过,就是这一件家常的,也有七八成新。
“不说今年夏初才让做了新夏衣,那些还没穿遍,只是身上这件,是去岁做的,因为长高了,已经短了一寸,可这样新,我还想着让小吉祥给加上一道儿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