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宝茹能想到很多,当然最多的还是曾经那个暗恋的男孩子。奇怪,她其实早就记不得那个男孩子的样貌了,甚至连名字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记对了。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是白净的皮肤,高高瘦瘦的,穿着蓝色的校服,挺拔地像棵小白杨一样,站在教室走廊外。
但是她就是记得,他也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成绩很好,是物理课代表,有时会站在宝茹座位边等着她把作业抄完。
宝茹在铺子外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虽然郑卓的确不是能言善道的,但是他笨笨拙拙的样子倒是让铺子伙计以为不过是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倒是没多在意了。
事情倒是挺顺利的,直到来了一家绒线铺子。这是一家极小的铺子,没得伙计,只老板和老板娘两个招呼。郑卓问他们,他们却是一口湖州话,郑卓是泉州来的,平常都是说的官话。毕竟‘说同音’好多年了,除了乡下偏僻地方大家都能说一口差不离的官话么,总之谈话应是无碍的。
可谁知今日竟然遇到铁板,郑卓原先一直是镇定可靠,这一下子被打倒了。宝茹像是在低头挑绒线,其实一直在忍笑。
直到出了绒线铺子宝茹才笑出声,郑卓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宝茹看他这样子,忽然玩心大起。
“你真可爱!”
“?”
宝茹说的是湖州话,她料定了郑卓是听不懂的。他果然听不懂,只拿疑惑的眼神瞅着她。宝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咱们去吃饭吧。”
宝茹怎么会告诉他自己说了什么,这时候已经是晌后了,她直接拽着郑卓去要吃饭。
郑卓仔细看那些做饮食的摊子,城南秀水街没得什么大酒楼,至多就是一两家食荤小酒店。可是这样的简陋地方还不若路边的小食摊,那些挑担子卖饮食的滋味还时常不错呢!
只是一条,郑卓最怕这边的摊子上不干净。那桌子油腻腻的,竹筷瓷碗上也不甚干净,郑卓自己倒是不会挑剔,他也不会吃坏肚肠,只是宝姐儿一个十分娇嫩的小姑娘,他是不能让她随便用吃食的。
最后好歹找着一家挂着大大幡子,上头只写着‘羊肉’两个大字的摊子。别说冬日吃羊肉最适宜,只看着十分干净就让郑卓松了一口气。
两人都要了一大碗羊肉汤,宝茹又要了一笼羊肉包子,郑卓则是多要了一碗羊肉银丝面。
不一会儿食物都端上来了,那羊肉汤拿大海碗盛了,热气腾腾的,白花花的汤上头还撒了辣子,看一看就觉得食指大动,鼻尖冒汗。
只一点教宝茹为难,上头飘着些青翠的芫荽。若是喜欢的人自是无碍,可若是不吃芫荽的,可不是见不得这个,宝茹后悔刚刚没叮嘱老板娘只放些香葱便得了。
郑卓也见着了宝茹犹豫的样子,一看汤碗还有什么不明的。一道吃饭快半年了,姚家的饭桌上从不见芫荽,不为别的,就是宝茹不吃这个么。
郑卓本来要给宝茹再要一碗羊肉汤,这样小摊子上的吃食,一碗汤值什么。不说宝茹,就是郑卓如今在铺子里做事有月钱可拿,他平日里吃用都在姚家,倒是攒下一些钱,也不觉得与宝茹重新要一碗有什么。
宝茹倒是没想过郑卓把她想的那样娇惯,却先抽出一双竹筷挑起芫荽来。反倒郑卓愣了一下,宝茹与他隔着白腾腾的热气,苦着脸挑芫荽的样子——不像往常,就是作怪也带了点大家小姐的‘矜贵’。红头绳、布衣裙衬着,全是平常人家的烟火气。
这样的小妹妹,不像是才认得半年的,倒像是从小一同长大似的——这只是想想罢了,在他那乏善可陈的少时,只有些乱糟糟的慌乱与忍耐。他从来沉默着,他的沉默最开头只是他的拒绝,没得人与他说话儿,那么他也拒绝了与别的什么人说话。
这时候他想起了戏文里几个词,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罢了。经过那般的少时,他以为自己是不要和其他人一起的。只是今次他头回觉得,如果在小时候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那样多话,那样明媚,那该多好。
第31章 冬日赏雪
“可来了,可来了!”
莫道聪笑吟吟地挽住宝茹的手臂,引着她往芦花亭里头走。
前些日子朔风刮了起来,只几日天上便如扯絮一般下起了大雪 。早些年江南地界冬日温暖,难得一回飞雪,也是薄雪无声。这些年不知怎的却越发冷了,就是下雪也与过去不同,只一下,便是飞琼碎玉。只说如今江南冬日里只好两样生意,一样是木炭,一样是皮裘,都是避寒之物。
大雪纷飞,对于平民百姓,既是好事,也有不好。老话不是说‘瑞雪兆丰年’,雪下的大也有利于收成。只是,大雪一下,天气寒冷,好多贫苦人家别说皮裘之类了,就是棉袄也薄的很,木炭也用不上,这般哪里能避寒?
可对于富贵人家就是不同了。‘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这首李约的《观祈雨》虽说的是春日干旱求雨,但是与眼下大雪纷飞也异曲同工。城里穷苦人家早盼着雪停,也好暖和些,省些炭火钱。富贵人家却是三三两两邀约,赏雪作诗,不亦乐乎。
宝茹今日就是应了莫道聪的东道来城外玉虚宫赏雪的。约摸是宝茹和郑卓去城南回来三四天后吧,她就接到了帖子,只说是玉虚宫芦花亭赏雪。宝茹已与郑卓‘考察’秀水街了,又与姚员外说了全盘考虑,剩下的自然是姚员外出面料理。宝茹立时又闲了下来,接了这玩耍的邀约,哪有不来的。
莫道聪该是给学里都发了帖子罢,今日一看竟似都来了,就连玉楼,宝茹以为她已经去她外祖父家了的,她也来了。
宝茹一数人头,难怪莫道聪那样欢喜,宝茹是最迟的一个了,只怕人家在风口上早等得心焦了!
宝茹一进芦花亭先暗自赞叹莫道聪的十分用心。这芦花亭说是亭子,但更像个临水阁,四面不是敞着,只是窗户宽阔,倒占了半面墙去了。这样的地方只把窗子撑开帘子打了,外头雪景就够赏了。
再有另外一样好处,屋子里头,窗子再大也比外头避风。莫道聪又提前使人来烧了好些碳炉,宝茹进来就觉得一股热气,立刻笑着解开斗篷带子,露出里面的一身桃红撒花袄,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来。
宝茹今日披了了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解了下来就让小吉祥给抱到一旁去了。正再要摘下头上的昭君套,只不防被一支珠花挂着了,不等放斗篷的小吉祥来解开,周媺立刻踮着脚与她慢慢地拆了下来。
“平日里好吃好玩最是赶早,怎的今日来的这样迟?”
宝茹随着周媺坐到一处,玉楼早在这一处等着了,她只摆了摆手。
“竟是别提了,昨晚这样大的雪,我来的路上有条街的屋檐全压塌了,路上堵着不得过,只好绕了一条道儿,这才来迟了。”
不待周媺说什么,做东道的莫道聪先笑吟吟地说道:“不管如何总是该罚的,只是咱们年纪小是不能罚酒的,今日先给咱们每人去取一些梅花上的落雪来烹茶呢,如何?”
“如何去不得。”
宝茹还没坐定,又起了身,笑着答应道。
周媺一下子按住宝茹,转过脸与莫道聪道:“怎的一下子糊涂了,要取那梅花落雪的只管让门外婆子去就是了,她才进来,大剌剌就要出去,一寒一热的仔细伤风呢!”
“咦——,我可不服,也只你那样疼宝茹了,这样也要护着!罢了罢了,我可不做恶人,既不去取雪,那待会儿咱们烤肉吃只让宝茹与咱们烧吧。”
只是话是这样说,真等烤肉时候,丫鬟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一个个又都自动手叉肉烧了。
“这竟也不能罚了,”蔡淼一面吃了块肉,一面笑着与莫道聪道:“这样吃肉原就是自己烧着吃才香甜呢!哪里用得着她。”
宝茹听了也笑,拿热水洗了手,才拿了茶壶与每人倒了一杯香茗解腻。
“且饶恕则个罢,我先与小姐们斟杯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