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这下是彻底不想说话了,待车停稳后,自己先下了马车。
贺盾紧随其后,门边一早便候着些仆人,见到杨广纷纷上前行礼,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指挥着下人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搬,有个叫铭心的小厮迎上前接东西,杨广示意铭心拎上他整理过的一包,自个在前头快步进了院子,一路穿过堂门,往后院去了。
杨家是大户人家,杨坚袭爵隋国公,府邸自然不差,几进几出雕檐画栋,亭台楼阁假山巨石样样不缺,路上遇到的洒扫仆人纷纷行礼问好,后头是内院,杨广脚步越来越急,待到了一座院子前,这才停下来整理了衣袖。
院门边早早有侍女在候着,远远看见杨广,丫头便立马进去通传报信了。
杨广朝迎上来的一粉衣丫头温声问,“素心姐姐,母亲可还好,用饭如何,睡的如何,今儿也午睡么?”
这叫素心的丫头眉目虽是一般,但神态温和唇角含笑,礼行得规规矩矩,语气却是极其熟稔的,掩嘴笑道,“二公子一叠声问,奴婢该回哪个,快随奴婢进去罢,夫人念叨好几日,昨夜得了信,今晨一早便等着了,早饭也没怎么用,就盼着二公子来了。”
旁边跟着两个丫头也是呀是呀嬉笑开来,如喜鹊临枝,喜庆又热闹,杨广道了谢,贺盾旁边的铭心立马笑嘻嘻地递过一包东西,口里道,“大公子和二公子想着姑娘们照顾夫人辛苦,路上搜罗些吃食,一点心意,姑娘们都分了罢。”
东西虽不值什么钱,但几个丫头都被哄得眉开眼笑的,纷纷都说二公子好心,贺盾却只觉这叫铭心的小厮实在机灵,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有丫鬟掀着帘子,杨广进去给母亲磕头请安。
贺盾和铭心拎着东西跟在后头。
屋子里点着檀香,婢女进来后都轻手轻脚训练有素,不若方才院子里那般欢快热闹,透着一股别样的清爽宁静,是因为屋子里的女主人。
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妇人端坐上首,容貌秀美,一身素色衣衫,样式简洁大方,身上也少有钗饰,只左手上挂了串清亮柔滑的菩提珠,就这么端坐着,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温和贞静来,是独孤伽罗。
贺盾自是知道独孤伽罗的。
她是河内公大司马独孤信的女儿,十四岁嫁于杨坚,至如今也有十余年,两人依然情投意合幸福恩爱,这里面有独孤伽罗家世背景的关系,但杨坚能十年如一日的尊敬宠爱独孤伽罗,和独孤伽罗本人也是分不开的。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学识丰富,具有一定的政治眼光,恪守自律,贤惠简朴,性子上虽有些偏激之处,但瑕不掩瑜,无疑是一个优秀又值得敬佩的女人。
贺盾和铭心噤声在一旁候着,杨广坐在独孤伽罗身旁说大哥和父亲的消息,说父亲如何骁勇善战,说一路见闻,说大哥想念母亲,絮絮叨叨却也温情脉脉。
丈夫儿子在外征战,哪有不担心想念的,独孤伽罗听得认真,听到大儿子挨了棍子,问了伤情如何,知道无甚大碍,又正了神色说打得好,叮嘱杨广一定要修身养性,在这上头不能学大哥不学无术诸如此类。
听了太子的事,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没言语,末了也低声叮嘱杨广莫要与宇文赟走得太近了。
杨广都一一应了,又让贺盾上前给独孤伽罗行礼,奉上他给母亲带的吃食点心,杨广打开瞧见碎了一些,还颇为懊恼地叹了几声,逗得方才还十分伤怀的独孤伽罗笑出了声,捡着些吃了好几块,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看贺盾面生,这才问起来。
儿子身边多出了人,做母亲的自然是要问清楚来历去路。
贺盾是皇帝赐的人,又是玩伴不是侍从小厮,名份上到底不一样。
独孤伽罗让贺盾上前,仔细看了看,拉着贺盾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以后在这府里就当自个家,跟着阿摩读书习武,两人正好做个伴,缺了什么只管和阿摩说,也可来和为娘说,莫要拘束了。”
贺盾有点拿不准女神自称为娘是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张口想先唤一声娘亲再说,被旁边的杨广踹了一脚才堪堪将那声母亲咽回去,只感激地看了眼女神,行礼回道,“二月谢谢夫人。”
独孤伽罗自是瞧见了杨广的小动作,责备地轻拍了下儿子的背,摇头笑道,“你们这长途奔波的,先去洗漱歇息一番,明日要跟着师傅习文习武,不能耽搁,自去歇息罢,母亲让人给你们准备些吃的。”
杨广应了一声,起身告退,他出了院子就走得极快,贺盾和铭心跟在后头,一路都是小跑着。
进了房间杨广示意铭心出去,等门咯吱一声关好了,脸就阴沉了下来,“过来。”
这房间并不大,除了张放东西的桌子,就只剩下一张装饰简单的梨花床了,杨广站在桌子与床榻间,贺盾以为他是要铺床休息,哦哦应了两声便走了过去,只是还没等她站稳,就被杨广拉了一把,贺盾猝不及防跌在榻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脑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杨广生来富贵,再加上父母信佛,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教训人这等事以往当真没有,戒尺也是桌子上随手捞的,没打人,就拿着吓唬吓唬小奴隶用。
杨广只压着人低声问,“你方才是不是想唤母亲的?”
“怎么啦?”贺盾挣扎着想脱出身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杨广磨牙,气乐了,“你这顺杆子往上爬的脾性什么时候能改改!只是跟你讲个客套话,你也能当真!”
这有什么好客套不客套的,贺盾只觉陛下自小就精力旺盛,心眼多得和蜂窝有一拼,这等事也有琢磨的劲头。
手臂被扭着,挣扎也爬不起来,贺盾哭笑不得,无奈好好了几声道,“不让叫就不让叫,你快放我起来,这样压着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在自己家自己的卧房,想说什么便能说什么了。
杨广见小奴隶脖颈里露了个线头,换腿压着人,手指头一勾就把东西勾了出来,嗤道,“要的这什么东西,以后你是我杨广的人,再让我看见你对谁溜须逢迎丢人现眼,小心我揍你。”
杨广将那坠饰扯了下来,不放心,又特意嘱咐了一句,“包括母亲和父亲,都不行。”他父亲热衷相面之术,暗地里和相士多有来往,这小奴隶哄骗人很有一套,在济州那般行事不便,他父亲还私下问询过,现在人住来府里了,只怕当真会找这小俘虏相看一二……
父亲在旁的事上沉着冷静,只这一处跟迷了心窍似地乐此不疲。
脖颈上的挂坠是不能丢的东西,贺盾忙要去抢,一路朝夕相对两三个月,她怎么就没看出杨二公子对她意见这般大了,贺盾伸手去够,好生好气道,“阿摩,这东西不值钱,还给我罢。”
连阿摩都叫上了,杨广腿上用力,压低声音喝道,“叫什么阿摩,叫主人!”
多大年纪就有这等剥削阶级思想了,贺盾唉唉了几声,改口道,“主人。”
“……”这小俘虏自来不拿这些当回事,在这上面称雄似乎也没多大乐趣,杨广被噎了一下,倒不跟她计较母亲面前的事了,总之像先前那般逢迎媚上是不行的,尤其是对皇上。
皇帝是恩宠杨家,也忌惮杨家,原先让来和进宫询问过父亲面相,若不是来和和父亲有私交,只怕杨家坟头上的草都有二尺高了。
皇帝那日让这小俘虏指一指谁身上还有龙气,想指的人不是父亲是谁。
他不能说自己能认出李德林,只好如实相告,杨府也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前提是这个闲人安分些。
小俘虏一门心思只想往皇帝身上贴,腰间还挂着能随时进宫的宫牌,但凡哪里行差踏错一步,说错一句话,给杨家带来的都是灭门之灾。
这样的风险杨家担不起。
皇上只怕也乐得这神来一笔,否则他日理万机,给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俘虏宫牌做什么,母亲进宫看看身为东宫太子妃的大姐,不还得要皇帝开了金口御赐才成。
杨广看着在他腿下压着的小豆丁,想着皇帝临行前的嘱咐,面色有些冷,人他不但不能弄死弄残,还得好吃好喝供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