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2 / 2)

皇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好一个东珠,一口气将屈原的《离骚》《卜居》《涉江》《渔父》四首词里面的名句竞相串联起来,她是说如果生在一个浑浊不清的世道里,当蝉翼被认为重,千钧被认为轻;黄钟被毁坏丢弃,瓦锅被认为可以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谗言献媚的人与贤能的人位置颠倒的时候。她们是该像屈原一样长叹流泪以清水洗涤自己,还是像大多数一样违心从流,再或者是为了改变这一切付出艰辛的努力?

这比喻,这问题,都让赫舍里芸芳感觉心口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仿佛无从回答。然而当她看到东珠的目光,她被激怒了,就是那种任你是谁,我还是我的轻狂劲儿。是的,赫舍里芸芳自小到大最不喜欢东珠的便是她的这种神色。

于是,皇后反击了。她重新坐回到罗汉床上,盯着东珠:“难道昭妃以为你的比喻恰当吗?现在的大清盛世是让屈原投江的楚国吗?”

东珠面上笑意更浓,她急了,她终于还是急了。

“娘娘莫不是在后宫要搞文字狱吗?东珠没有影射任何人、任何事的意思,只是在跟娘娘谈论诗词。”东珠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还有这句,我也极喜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说得极好,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所以有了错处坦然面对就是了,遮掩只会让人厌烦。您说是吗?”

“本宫与你想的不同,有些事情是可以自我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是有些事情有就是有,无就是无,根本不能将就。在这一点上,本宫更喜欢刘禹锡的这句‘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只要本人问心无愧,即使有人诽谤,那又如何?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皇后脸上冷冷的,两人谈诗论词唇枪舌剑之际,桂嬷嬷还一直跪在那里,这让她极不舒服,也极没面子。

“皇后娘娘说得极是,我虽喜欢《楚辞》,却不喜欢屈原。就是这个道理,虽然他说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却最终投江自尽,正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有始无终,可见做人这话说得太满也未见得是件好事,因为与其听人言不如观其行,话说得漂亮还要看事情做得如何。”说到此处,东珠便将手中的书册丢在旁边的高几上,从此再不去看一眼。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流淌过去。

两个人无声的博弈当中,皇后先动摇了,她很想站起身带着桂嬷嬷就此离去,可是那样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收手呢?

但是她又不能命令或者乞求东珠对桂嬷嬷罚或是赦。

两难之际,她终于站起身:“反正本宫今日来意,昭妃已全然明白,桂嬷嬷就交给你了。”

说着,皇后便向外走去。

“皇后娘娘起驾。”

东珠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行了一个蹲安礼:“恭送皇后娘娘。”

赫舍里芸芳面色铁青,手里搅着帕子,大步走出贞顺明德殿,一直向外直到承干门,她心中一直有个期盼,她希望东珠把她拦下,然后共同商议对桂嬷嬷的处罚。

可是,没有。

直到她走出承干门,走出承干宫,一步一步近乎颤抖着、蹒跚着,走回坤宁宫。

而在承干宫中,东珠与桂嬷嬷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皇后娘娘把你交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东珠问。

“事已至此,要打要罚全凭昭妃娘娘,旁的,娘娘不必多问。问了,老奴也不会说。”桂嬷嬷早已在地上跪的双腿双麻,虽然是奴才,但是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彻底地跪过了。

“皇后娘娘说,是你拿莲粉给贤贵人吃的,害她当众出丑并轻生,这事,你认吗?”东珠继续问道。

“害她出丑不假,没想害她轻生。再说那池子水也不深,也根本死不了。”桂嬷嬷根本不把昭妃放在眼中,她想这件事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还没说什么,这没说话就是一种态度,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东珠区区一个皇妃,哪里能办得了她。别看是个奴才,可也是皇后的奴才,特别是奶嬷嬷,满族人最尊重奶母,那跟亲娘差不多,皇后把自己送过来,不过是告诉世人皇后不藏私,昭妃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最终也不能把自己怎么着。

“好。今儿,本宫也不问别的,就只问这件事,既然你招了,就签字画押吧。”东珠此时轻轻拍了拍手,五扇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竟然是仁宪皇太后身边的齐嬷嬷。

这齐嬷嬷虽然是在慈仁宫服侍皇太后的,但其实她是苏麻亲自栽培起来的,所以才干也是不俗,此时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以满、蒙、汉文写着桂嬷嬷刚刚招认的事实。

“按个手印吧。”

“老奴不识字,谁知上面写的什么?”桂嬷嬷不想画押。

不过此时,已然由不得她。

“桂嬷嬷,你应该知道,齐嬷嬷在宫里的位份。您是皇后的教养嬷嬷,然而齐嬷嬷早先是跟苏嬷嬷一起服侍太皇太后的,后来皇太后入宫,一直赖齐嬷嬷照顾。后宫十二监四司八局,也是齐嬷嬷帮衬顾总管和苏嬷嬷一并打理的。齐嬷嬷不是承干宫的人,也不会偏帮任何一方,她代表的是皇太后。难不成,你信不过齐嬷嬷?”东珠一眼看穿桂嬷嬷的心事,将话点透。

齐嬷嬷走到桂嬷嬷跟前,将纸展开,指着上面的字念了一遍,又拿出印油盒子。“行了,都是这个岁数的该是有些个见识的,如今到眼下这个局面,也该看得开些了。其实你画与不画,都一样。咱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各自留些脸面吧。难不成还让我找人押着你画?”

桂嬷嬷自知无从抵赖也无从拒绝,终于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盖了上去。

“好了,这事,就这样了了。剩下的,就有劳齐嬷嬷了。”东珠笑靥如花,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拍了拍齐嬷嬷的手臂。

齐嬷嬷笑了笑:“娘娘就请好吧!”

看她二人的神色,桂嬷嬷觉得很是古怪,可是此时,还哪里容得她多想,接下来的一切,让她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桂嬷嬷跟在齐嬷嬷身后出了承干宫,她心中很是不安,也有些奇怪,不知道昭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很想跟齐嬷嬷套套近乎,可是齐嬷嬷一脸端正谨慎,似乎并不想与自己搭讪。

于是,桂嬷嬷只得闷声闷气地跟着齐嬷嬷。

“齐嬷嬷好。”路上有往来的宫女太监看见了,都跟齐嬷嬷行礼问安。这让桂嬷嬷心里很不舒服,往常这些人都是如何地巴结自己,远远地看到就赶紧到跟前来奉迎,若是她想要在园子里的石头凳子上坐,自然有人立即递上棉垫子,若是她轻轻咳嗽一声,立即会有人送上热茶来。

现如今可倒好,倒了架的凤凰真是像拔了毛的鸡一般,明明看到自己跟在齐嬷嬷身后,可是他们都只向齐嬷嬷问安,根本不拿正眼睛瞧自己一眼。

心中万分气恼,不由得开口问道:“齐嬷嬷,您要带奴才去哪儿?是不是先给奴才把手上的绳子松一松?”

齐嬷嬷停下步子回过身看着她:“我说老妹妹,不是我说你,索家把你送进宫自然是让你扶持提点皇后娘娘的,可是怎么净干些给皇后娘娘抹黑倒威的事情?很多事儿最终自有主子们定夺,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就说眼下,你还是消消停停地过了今日再说吧。你手上的绳子是在坤宁宫里皇后娘娘给绑的,你自己想想看,我能给你松吗?”

桂嬷嬷愣在当场,看着齐嬷嬷眼中的神色已然比起在承干宫中缓和了不少,是有几分亲切又有几分体谅的,再细想她的话,仿佛是有些道理。

“齐嬷嬷,叫声老姐姐,说起最近这些事,奴才是有做得不当的地方,可是退一万步说,您在宫里时间长,又侍候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想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可是您说,当初眼看着皇太后被冷落,被皇贵妃处处压制,您当时是个什么心境?奴才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虽说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活法,可是咱们都是一样的奴才,活着就得为主子谋划,也许这桩事做得差了,但是心还是好的。”

桂嬷嬷老泪纵横,显得十分伤心颓废。

齐嬷嬷叹了口气,伸手帮桂嬷嬷拭去泪水,她压低声音:“你说的虽说是这个理,但是你要明白,当年皇太后是受了不少委屈,可是不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若是当年我也如你一般,那么皇太后何来今日的安乐?委屈、冷落、压制,得宠怎样?失宠又怎样?当年的皇贵妃现在在哪儿?好好想想吧!”

桂嬷嬷细细品着齐嬷嬷的话,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走吧,眼下你还得受些罪,不过说到底,也是你该受的。”齐嬷嬷再次起步,桂嬷嬷紧紧跟上,这一次多了些顺从。

只是,桂嬷嬷没想到,齐嬷嬷把她带到了钟粹宫。

钟粹宫还没有皇妃位份的主子,如今只是贤贵人住在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