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含章先时便交代过他,与温子贤的口舌争锋,最主要是点出他和三皇子的合谋,这才是这件事的危险之处。葬送了他自身一人事小,把全族都连累进去事大。否则族人们才不会一起义愤填膺。
大族老也猜到温子贤许有可能是为人所掣肘,若是这件事有回转的余地,他也不愿意看着温子贤站在族人的对立面,便劝道:“贤哥儿,三皇子与兵事有了牵连,皇上对他必定有所防备。你要是有了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难道后果还能比阖族身家性命更严重吗?你爹当年将永平军交予你手,是指望着你能守好家业。若是你如此固执己见,执意与虎谋皮,出了事还能有谁能拉咱们温氏一把?”
大族老说到这里,脸上也浮现出几许灰心。温子贤的倚仗是什么,他清楚。伯府爵位是太祖皇帝赐给温子贤的曾祖一支所有,当年旨意上封的可不是温氏一族。温子贤不做这族长,他还能是意气风发的伯爷,只是温氏的族人们就要陪着他提心吊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脑袋落地。
温子贤执意如此,他们难道还能告发他不成?
多少族人在永平军中兢兢业业征战沙场,告发了温子贤,永平军就得重新洗牌,到时候族人们还能以何为生计。左右皆是难以抉择。大族老不禁将目光投向了上座的张氏,这件事是她先拉起大旗把众人寻了过来,张氏必定心有底气才敢如此。
张氏心中叹了一声,若是可以,她是不想出手的。温含章先时便说过,若是她亲自与温子贤对上,他们这对继室母子之间,就再没有可回转的余地了。
只是场上众人中,只有她才有身份和立场说出以下这番话:“伯爷,贤哥儿,我自嫁入温氏,咱们母子之间素来没有嫌隙。这并不是因着我做得好,而是你心中明白,侯爷爱你宠你,府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能撼动你的位置半分。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件事中,我信你不是故意牵累明哥儿,你必是有所缘由才会如此,且这个缘由,必是已经威胁到了咱们伯府的切身利益。我不问你为何不愿意说出来,但做人做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咱们不能让阖族老少陪着伯府一起担惊受怕。”
话到了这里,温子贤脸上仍是淡淡。张氏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是姐姐所生,我没有生你一手一脚,自来不敢对你有半分要求。但于此事上,我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一家已经不适宜在族中待着了。”
张氏此话,真是语惊四座。大族老立时站起来道:“老太太,我没听错吧,您这话的意思是?”
张氏吐出二字:“出族。”
温子贤铁青着一张脸,若是真的被出族了,他这个永平伯还能在朝上混吗?更重要的是,若是被出族了,还有谁会相信他的品性手段可堪重用,说不得人人都要与他划清界限。就连钟涵那小子与宁远侯不睦都只敢分宗出去,他身为族长若是被出族了,脸上明晃晃就贴着人品低劣几个字了。
张氏这一招,真的是釜底抽薪。
温子贤侧颊腮帮青筋突起,他咬着牙问道:“二弟走的是科举入仕之道,母亲难道就如此置二弟于不顾吗?”
张氏淡淡道:“伯府已然分家,明哥儿已不属于嫡长一系,但我作为你的母亲,因侯爷荣光才能身受诰封,仍有职责与你共同进退。”
温子贤这才信了张氏这句话是真心的,她连温子明的后路都想好了,出族,就只是她和他们一家被除名罢了。这般蛇蝎心肠,他之前怎么会觉得张氏只是寻常妇人?
温子明也是心急,出族这个主意,温含章也与他说起过,但是他娘当时可没有说会与大哥一起出族。但温子明有一个好处,就是对至亲之人信任满点,他相信张氏不会陪着温子贤出族的。他娘只会对他和大姐姐好,才不会去和大哥不离不弃。
温子贤抹了把脸,从张氏、温子明,看到了三位族老,以及屋里头的五位族人:“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何私藏私兵,为何要站在三皇子那一边吗?我告诉你们!伯府所藏的虎符,是假的!假虎符!宁远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以此要挟我不得不为他们做事,我没办法!”
丢失虎符也是大不敬之罪,虽不至于诛一族,但他一家子却是没跑了。一族与一家相比,温子贤轻易便作出了决定。他们一家若是没了,温氏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温子贤此语,说得二族老捂了捂心脏,又要再吃一丸救心丸了。
伯府二爷今日的这场束发礼,可真是高氵朝迭起。
张氏看着温子贤的神色,想着女儿先时对她说的,出族是最后的一步,温子贤最爱脸面,若是让他出族被人指指点点的,就跟杀了他无甚区别。现下看来,温含章对温子贤真的十分了解。温子贤的心底话果不其然被逼了出来,只是他们这一系与他,也算是薪尽火灭,恩断义绝了。
大族老围着温子贤转了好几圈,看着他连连捏紧了拳头。谁能想到,伯府居然能丢失了虎符?温子贤看着体格强壮的大族老,眉头跳了跳。反正他现在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自从第一次知晓虎符是假的开始,他就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今日看着旁人与他一般心惊肉跳,温子贤莫名多了几分快意。
不就一直想逼他说出缘由吗?他说了出来,他们敢跟着一起扛着吗?
无论如何,丢失虎符是大事。族老商议之后下了决定,不能被三皇子和宁远侯牵着鼻子走。伯府庄子上的那些士兵必须要撤走,不然温子明能发现不妥,其他人若是仔细一些察觉了,这才是温氏的大灾难。三皇子和宁远侯作出此等要挟,自身也不可能是白玉无暇。这两人是绝不敢将事情爆出去的。
与此同时,温子贤的族长之位还是被废掉了。
大族老道:“伯爷,你保存虎符不利,这是你给咱们一族带来的大劫,若是不做惩戒不足以服人心。”
温子贤虽然无话可说,到底觉得失了面子。他为族中爵位最高却失了族长之位,旁人一定揣测他做了那些对不起宗族的大事,他心中憋屈着,面上就带了出来。
温子明看着大哥灰败着脸色,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他立时提出第二件事:“众位叔叔伯伯,我今日已然束发,便想着择日奉母亲搬出伯府,到时候宅邸一定就给各位下帖子,大家可要驳冗前来,子明必定扫榻以待。”温子明说的这件事先前并没有跟张氏商量过,张氏有些惊讶,心中又有些安慰,这个孩子,总算长大了。
大族老看了看温子贤,就知道温子明为何如此。他叹了声气,不怪温子明在这时候落井下石,温子贤这般心性,就连他看着都觉得心冷,这对兄弟,终究不能如先永平侯所想一般一文一武互为助力。大族老在张氏共同搬出府一事上也没有多做纠结,继母随亲子居住,本朝已有先例。
只是温子贤却是彻底地没脸。温子明一见着他陷于危难便急着撇开干系,自己便做了分府而居的主意,还拿他当大哥吗?若不是今日他在族人面前出了太多错处,温子贤必不会善罢甘休。
温含章在家中听着温子明讲述当日族老会议的场面,也是十分咋舌。她没想到张氏居然真的用上了最后一步,看来他们家以后要防着大哥一点了。特别是明哥儿。他是压在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被温子贤嫉恨之人。
温含章昨夜不知道为何做了一个梦,梦见温子明被大火烧死了,她当时便一身冷汗地惊醒了起来,此时仍能想起梦中种种伤心欲绝。她看着面前无有所觉吃着果子的温子明,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温子明大火缠身,惨叫着大姐姐和娘的模样。
温含章捂着现下仍震跳不停的心脏,心中略有些安慰,幸好只是梦罢了。
第69章 顶锅盖
这般过去了六七日, 温含章每日都能从温子明那里听到伯府的消息。继那日之后,族里又召开了两次家族会议, 主题便是限制温子贤对永平军的掌控权还有找回虎符。
虎符这玩意,古代军队虽说是认符不认人,也是有前提的,诸如朱尚钧、闵国公这些当世名将, 半辈子征战沙场立下不世战功,凭着自身威信就能调兵遣将,对他们而言, 虎符就只是一个象征物, 在皇帝没有明确表示这些有不堪大任之举时, 他们只要刷脸就能调动大军。但温子贤从没去过战场, 虎符便是他手中军权的唯一凭证。
丢了虎符, 对温子贤而言,就是丢了军权。
墙倒众人推,大族老先是让他把庄子里的私兵清点出来,由绝密渠道送回前线, 后为了永远阻拦温子贤为虎作伥, 又要求以伯府名义下令,裁换永平军中多位与温子贤联系紧密的将领。这个就涉及到温子贤的底线了。近些日子以来温子贤就这个问题与族老们屡次争得脸红脖子粗, 一直没法达成合议,都没空管其他事了。
温子明日日回来都能带回一肚子的消息, 温含章十分赞同温子明当时干脆利落的分居出府之举。这样一来, 温子贤丢了虎符就是他自个的事情, 在家谱上温子明和温子贤已是不同支别,就算是温子贤革爵抄家灭门都与温子明无关,只要不是谋反这种族诛大罪,温子明必能得以保全。
只是张氏就不行了,她在礼法上份属温子贤的直系亲属,若是温子贤遭殃,她也得被牵连了去。还有万氏和伯府中伺候的一众姨娘下人,当时受礼的外院被守得密不透风,这些人现下仍是全无所闻,他们同样无辜。
温含章在忧心了几日后,强压着自己将心思放下来。这桩事除了找回虎符外,没有其他办法可解。虎符一日不归,温子贤就得带累所有人。既如此,还不如冷静一些,或许还能想出解除燃眉之急的办法。
但现下的问题是,温子贤也不知道虎符是如何被人偷梁换柱的。
温子明叹道:“我先时还说府内怎么突然严格起来,找个书都不能随意从藏书楼带走,只能誉抄出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想来当时温子贤已经发现了不妥,才会颁下如此严令。
温含章看了看温子明,温子明也没瞒着,他大姐姐现下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经了这般大事肚子还是稳当妥帖,脸上也并无忧惧之色。温子明就让人去把他先前抄的汶县军事换防记录拿了过来。
这个本子他都看过好几次了,见着温含章认真翻阅,温子明在一旁插话道:“我都看过了,这里头缺了两页纸,应是丙午年二月份的记录。”
温子明看着温含章神色有些怪异,便问了一声。温含章默了一下,抬头便见着温子明满布着关怀和忧虑的双眸,映着午后和煦的阳光,叫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