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2 / 2)

男人终于抬眼看她,那目光深如漩涡。她下床找鞋,踢了好几下才套上,裹着被子就站起来,踏踏踏走到了男人面前。

她这才看见他衣裳未干,椅子下也积了好一摊的水。她看了他好半晌,好像要从他脸上挖掘出身为她父亲的记号,最后却只是说:“你长白头发了。”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过脸去。

她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是怎样面对自己的父亲的,她只记得小葫芦和莫先生总是互相骂骂咧咧,但小葫芦有很多脾性显然也是学自她那个阴沉沉的老爹。阿苦的世界里基本没有男性长辈,师父是第一个。而她对师父也从来没有——尊敬——过。

怎么又想到师父了呢,她想骂自己。

男人的声音很低,带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沧桑,听在她耳里,有些难受:“你并不是娼妓的孩子,我也不是妻妾成群的大官。”

他仿佛想解释,却被阿苦呵地一声冷笑全数堵在了喉咙。

阿苦便挂着那冷笑,撑着腰四周看,此处虽只一间小暖阁,陈设却精巧有致,再走几步,外间庭院广袤,竹影空疏摩挲,和她记忆里的那个幽暗的所在一模一样。若不是大官儿,他能置了这样大一块地,光种竹子?

可是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前半句话。

“你已经长大了。”他静静地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话音却沉沉如喟叹,“往后做事要过脑子,别伤了自己。”

她笑道:“多谢了您呐,我便淹死了也不干您的事儿。”

男人的眉心一蹙。她很得意地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她终于刺中他了,她终于能趾高气扬地撕碎他那张冷漠的脸皮。可得意过后却是空虚,无止尽的空虚,像尖利的爪子将她的心狠狠一抓,血肉淋漓。

他不要她的。

他说了,她不是他的女儿,母亲曾经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梨花带雨地对他哭,可是他看也没多看一眼,掉头便走了。

他走入那一片幽深的噬人的宅院,而现在,她竟然站在了这宅院之中,对着这个不要她的男人。

她低下头,静了片刻,终于还是叫出了声。

“爹爹。”

男人的身形猛地一颤。

她却不管他,只是低声说:“你先别说话——我便叫你几声,好不好?旁的姑娘都有爹爹,我没有,我从没试过叫爹爹的感觉——你让我试试,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里终于裂开了罅隙,极痛苦的罅隙,在背阴之处,他全身都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鬓边的几缕白发像一道滑稽的疤。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黎明澄碧的光影里,盈盈地立着他的女儿,他……和她的女儿。

与她的母亲,有一样的容貌和一样的固执,还有一样的眼睛,浅褐色,清透见底,明亮夺人。

她开口,又轻轻唤了几声:“爹爹……”

***

未殊终于从仓庚园走出时,已是正午时分,太阳如铜钲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好像谁若去敲击一下,便能听见震天动地的喧响。

无妄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唤了声:“公子?”

未殊停了步,面容如雪,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竟夜撑持的疲弱:“去十五宅。”

无妄挠了挠头:“公子要去找小王爷?”

“不,”未殊顿了顿,“我去找阿苦。”

☆、第42章 莫问

十五宅位于宫城西侧,是显要仕宦聚居之处,林深瓦密,大片田宅犹如城中之城。大昌兴起未久,庶事草创,实际是没有多少奢侈的资本;十五宅里住的要么是历代积德的两朝世家,要么是草原上过来的舍卢王公,而且舍卢宅子和汉人宅子之间泾渭分明,一边高广简净一边雅致玲珑,其中分别一眼即能望知。

马车驶过了璐王府,无妄巴巴地望着威仪森严的甲兵,回头道:“真不找找小王爷?他有禁军——”

“停车。”未殊突然道,“停车!”

车仆勒缰不及,车厢猛一颠簸,摆在他面前的式盘突然旋转了大半圈,斗杓指向东北方。无妄用很古怪的眼神看着那式盘,道:“它坏了。”

未殊没有说话,负袖下车便往东北方去。无妄连忙追过去,那祖宗在皇宫里都敢横着走,这区区十五宅哪还放在眼里,这会子又不知怎地,仿佛闷了一口浊气般,大袖飘飘不管不顾自穿过鳞次栉比的宅邸下穿过,然后叩响了其中之一的门环。

无妄抬头,这座广亮大宅却没有牌匾,没有灯笼,什么也没有。然而它占地甚广,其庭中浓荫都伸出了瓦檐,青翠欲滴,招人欢喜。公子便站在门前,叩那铜兽铺首的门环,“咚——咚——咚——”很有节奏,绝不催促,却令人头皮发麻。

许久之后,门缓缓开了,一个老仆探出头来,眼光警惕:“这位大人是?”

未殊道:“我找阿苦。”

那老仆脸色很不好看,径要关门,无妄上前推住了门,道:“对不住了老伯,我们是来找人的。”

“你们不能进去。”老仆力气不如无妄,关不上门,话音却愈加冷静,“你们进去了,会掉脑袋。”

未殊已跨了进去。无妄“哎哎”两声,狠狠跺了跺脚,终究只能随上。

然后他便险些撞上了未殊骤然停步的身躯。刚想骂出口,他便看见了四周涌上的人。

未殊稍稍抬起袖子,挡住午后烈火样的日光。转过影壁是第一进院落,两面的抄手游廊上风铃轻响,檐下金戈耀眼,竟是站满了执戟当值的金衣侍卫。

层层叠叠青碧琉璃瓦顶后,亦露出了弓箭的锋芒。

未殊望过去,垂花门后隐约见得更为深广的第二进院落,和仿佛无边无际的竹林。

——“都放下!”

“哗”地一声整齐的响,金衣侍卫们瞬间收回兵器和目光。昂达尼剌从那片竹林中阔步走了出来,孔武有力的男人,脸庞都绷满了肌肉。

“这么快又见面了,”未殊无声地一笑,“这难道是皇上的行宫?”

他从来不笑,这一笑却蕴满危险的力量。他的声音很清淡,却让昂达尼剌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