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文再问:“那您知道还有谁清楚她的下落不?”
夏奶奶又遮起耳朵问:“你说什么?”
得了,看这意思问也问不出什么,孙景文干脆摆摆手走了,只听夏奶奶还在身后唠叨:“知道老人家耳背,说话还不大点声。”
待他们都走了,夏奶奶重又摇起纺车,哂笑着低声自语:“獐头鼠目,连我这半瞎儿都看得出不是个好东西!”
第18章 仓促备嫁
“你们四个都是原先近身伺候过人的?那好,夫人那边就暂且由你们伺候,若是做得好,将来就升你们做一等丫鬟,月钱翻倍。”
四个站立堂下的少女都露出喜色,一同福身应“是”。
待她们下去了,站在一旁的赵妈妈忍不住道:“不是我说您,您这事儿……唉,办得也未免太草率了些。”
赵妈妈年近五旬,黑脸堂,身形微胖,穿绸裹缎的好似个地主婆。她是管家赵有善之妻,一直负责管理着东莞侯府的女下人们,于府中权柄甚重,在主人面前说起话来,就比寻常下人多了许多底气。
邵良宸何尝不知自己这事儿办得草率?先前半点征兆未露,一天回家忽然就宣布自己要娶妻了,还在次日便将未来夫人接进了府邸,却连夫人的身份来历都不明说。
堂堂的一位侯爷,竟似随手从街上捡来个穷丫头就准备拜堂成亲了。若非他早在开府之时就严令禁止府中下人拿他的事出去嚼舌根,这两天下来,他这点事非得成了京城头号新闻不可。
看来还是得给她编个来历,至少总要对外人有个像样的说法才好。
好就好在,他上无长辈,下无小辈,朋友也不多,想娶媳妇无需去过问谁的意见,这些下人们如何看待,他都不必管,只需保证他们能替自己照顾好何菁就是了。
邵良宸正色嘱咐:“赵妈妈你也看见了,菁菁她出身是不高,但不论她出身如何,都是我亲自挑来的妻子,所以,你多费点心,好好照应她,别叫那眼皮子浅的下人们欺负她。”
“您放心就是。”赵妈妈的回应很有些不情不愿。
人常会有种微妙心态,平日屈居人下甚至受人欺压都能安之若素,却唯独看不得原本不及自己的人一举越过自己,飞上枝头。眼下的赵妈妈与许多侯府下人都是这般心态。
那野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侯爷从来不近女色,连丫鬟都不叫近身,竟被个这等来历不明的小狐狸精迷惑了去,别说往日总惦记着爬主子床的俏丫鬟们不服气,连赵妈妈也很看不过眼,巴不得侯爷立马对那丫头生了厌,赶其出门才好呢。
邵良宸从没为打理家事费过心,料想有自己震着下人总也不敢有何过分之举,感觉得出她不服也没去理睬,听她应了就出门而去。
昨天何菁姐弟被接来后,暂且安置在了东边的跨院里,邵良宸怕他们在自己面前拘束,当日就没多在那边停留,只叫下人为他们备好一应生活用品,让他们先自行熟悉环境。
进了东莞侯府,何菁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出自己是榜上大款了。从前做绣娘也见识过好几家富贵府邸,但还没有一家能与这里相比的,这宽阔平整的大院子,描金彩绘的房屋,齐整名贵的乌木家具,华丽精致的摆设器具,全都是前所未见。
吃穿用度还另说,彼时穷人与富人生活质量的差异,其实在洗漱上体现得更为明显。这时的男人女人都留着长发,又没有推广洗涤用品,澡豆香胰子之类都是奢侈品,穷人很难得好好洗一次头,头发脏了痒了就拿篦子篦,既除头屑除油泥又能除虱子。
至于洗澡,乡下人尚可在夏天去水塘里泡泡,城里穷人只能在家端盆水抆抹抆抹。街上倒是有收钱供人洗浴的“混堂”,但钱多钱少姑且不论,那地方何菁去见识过,这年头没有自来水管,混堂里一大池子水泡着几十个人,那水完全就是泥汤颜色,也不知几天才换上一回,里面怕是各样泥垢寄生虫微生物一应俱全,沾一沾说不定都能染上杨梅疮。若听说哪天混堂换水了,次日又肯定爆满,里面人挨人人挤人,转个身都要与人肉贴肉,一样可能染上杨梅疮。
所以,何菁这辈子自从个子长大、不能再在洗衣盆里洗澡之后,十来年都没能好好洗过一次澡,头发也只能拿热水冲冲,与上辈子相比,简直过得就是非人的日子。
当晚坐靠在黄梨木的大浴桶里,热水一直泡到脖颈,脸被暖暖的蒸汽熏着,她终于觉得自己又重新进化成人了。单是冲着这一点,她也决心要做个贤良淑惠的好媳妇,报答那位好心大款。
夜间睡在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看着身周层层叠叠的锦绣帐子,她都不禁肝儿颤:一个身份见不得光的锦衣卫探子,难道还能有许多机会贪污受贿?将来总不会也有个探子安插到他家里来,叫他也像梁宏那样被抄家吧……
当然这只是胡思乱想,他是御前红人,皇帝手指缝随便漏点好东西给他,想必就能如此富贵。
除了生活用品之外,下人还为她送来了两大托盘的衣裳与首饰。等转过天来,何菁挑了身胭脂色遍地缠枝梅花的织锦缎交领长袄并一条黑缎双膝拦刺绣百褶裙穿上,为自己绾了个堕马髻,端了那托盘首饰,坐在大铜镜梳妆台前,一样一样地插到头上试戴。
颤巍巍的珠花,比张开的巴掌还大一圈的累丝金凤,比手指还粗的嵌玉赤金镯子,比拇指肚还大的猫眼石、红蓝宝石……简直晃花了人眼。真是腐败啊!倒退回两天去,何菁绝想不到自己还能有机会过上这等腐朽的生活。
望着镜子里那个珠环翠绕的女人,怎么都觉得不像自己。
房门敞开着,邵良宸迈步而入,何菁余光看见人影,忙起身站起,迅速将头上首饰摘了好几件。
邵良宸驻足在落地罩边,望着她笑道:“摘什么?都是给你的,戴着不挺好的么?”
何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过是试一试,平日哪有人会戴这么多的?像个傻婆子似的。”
“那倒也是,”邵良宸抬手指了一下她头上仅余的一支蝶恋花点翠攒珠小金钗,“还是这般素素净净的好看。”
何菁扶了扶金钗,见他打量自己,就朝他走近两步,壮着胆子问他:“我穿成这样,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啊。”邵良宸有些奇怪,这算是“妆罢低声问夫婿”么?
何菁却并不满意他这回答,又问:“没有比昨日的打扮好看很多吗?”今天两个打水的仆妇看见她换了衣裳,都大为惊艳了一番呢。
邵良宸又失笑出来:“昨日的也好看啊。人好看,就穿什么都好看,只有人长得丑的,才需要靠衣装呢。”
他说得十分由衷恳切,一点嘴甜讨巧的意思都没,何菁终于听得满意了,又不禁嘀咕:我这个反应,是不是太不古人了?古代姑娘就是装也该装得羞涩些,哪有跟未婚夫婿这般不分里外的?
邵良宸面上含笑,心口却在发酸: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变,穿了身新衣裳就总想听人夸夸好看,在这边,想必她已有许多年都未穿过新衣裳了吧?
他走过去信手翻了两下桌上的首饰:“这座宅子是从前抄没的罪臣府邸,首饰都是从前皇上赏赐里带的,就说是留给我将来的新夫人用,一直搁着,这金的银的都乌了,回头打些新的来。那几件衣裳是昨日才叫他们去成衣铺买的,库里还存着不少锦缎料子,过两天便能给你做出合身的衣裳来了。”
昨日确实有下人来为她量了尺寸,何菁听他语气似有歉意,忙道:“那都不忙,这些已经都很好了。我是个穷苦出身,若非有你,哪有机会享受这些好东西?”
邵良宸看得出来,她毕竟不是个表里如一的古代穷丫头,不至于像个头回进城的乡下丫头那般一惊一乍。真要相比见识,她其实比后宅长大的小姐们眼界广得多,又有前世的心理年龄与气质垫底,不必刻意装也可做到娴静端庄,落落大方,比闺秀出身的高门正室也差不了哪儿去。
这样才好,他是觉得她怎样都好,可他毕竟不能时时守在跟前,若是外人都瞧不起她,连下人们都糊弄生事,毕竟麻烦。所以还是需要她自己能撑得起门面。
“云儿呢?”他问。
“跟着小五出去玩了。”
昨日初见面时,何云在邵良宸面前表现得很是礼敬规矩,还红着脸称他“姐夫”,倒比何菁这个待嫁新娘还要腼腆。
毕竟年纪还小,私下里虽然对新姐夫尚有些提防和抵触,到了新地方却还是玩性很大,今日一早说要随武德去宅子到处逛逛,这已去了好一阵,也不知逛到哪里去了。
“想不想也随我到处逛逛?”邵良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