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有什么好处值得皇帝索取?邵良宸很轻易洞察了个明白,这趟差事下来,他有意将功劳推给钱宁,想叫钱宁顶替他,这层意思钱宁还没有说,他也还没有说,但以正德皇帝的敏锐,光是看他的奏章外加听钱宁的口述,便可以体味出来了。
皇帝是想叫他不要退休,要留下来继续卖命!
皇帝想要要求臣子做什么,还要动心眼讲条件,这说起来似乎匪夷所思,其实也是很实际的事。但凡这个皇帝不是那么幼稚,真去相信自己有着多么至高无上的权威,足以令全天下的臣民无条件地景仰和服从,他便会清楚,一个臣下无可奈何之下听从他的命令办事,和真心情愿为他效力,办出事来的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
所以皇帝也可以与臣子讲条件,也可以与臣子有利益交换,这种看似纡尊降贵的作风才是明智的,比一味以势压人效果要好得多。
尤其在皇帝想要分派的这个任务十分重要,需要臣子投入最大努力去做的时候,就更加需要讲好条件。
但身为皇帝,不能把这种话摆到明面上来说,尤其都已事关到了谋反这么重的罪,要人家直说“只要你肯替我做件大事我就饶了他”,未免太不像话。
想明白了这些,邵良宸当即又跪下来道:“皇上,恕臣愚钝,您知道,臣只有那点微末本事,除了继续用这点本事对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外,实在没能耐做成别的什么大事儿,要为二哥求情,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道理,只能这么求您了!”
说完就对皇帝拜了三拜。
皇帝不把话说透,他也不能说透,这番话外加肢体语言看似是向皇帝撒娇加恳求,其实就是郑重表了决心。
皇帝会使出这种手段留他,当然也值得他受宠若惊,可也能从侧面推想得出,一定是有什么令皇帝认为只有他能办成的重大差事在等着他,将来要面对的艰难险阻,很可能要比这趟安化之行还要多得多。
邵良宸心里清楚,此言一出,他与何菁憧憬的那些自由生活全都成了泡影,而且将来还不知会再接到多少艰难差事,不知还会经历多少生死劫难,可是事关二哥一条命,这点牺牲又还算得了什么呢?能得到这个机会,已经是他们夫妻俩求之不得的了。
正德皇帝就在跟前,一伸手亲自搀扶了他起身,却没有说话。邵良宸偷眼瞟了一下,见到皇帝年轻白净的脸上神情淡淡,隐隐带着一丝落寞,似乎用这种方式得到了他的承诺效忠,皇帝心里也并不高兴。
不管怎样,邵良宸此时倒是真心高兴,即使还没听皇帝亲口承诺,他也已然可以断定,二哥有救了,今天来求情是成功了,这可是巨大的成功!菁菁听说这个消息,也只有高兴的份。
身为皇帝想要保下一个人的性命,总会是有办法的。在现今这世道,其实皇帝想保一个人,反倒比想杀一个人还要容易许多,因为总会有很多大臣乐于与皇帝唱反调,皇帝想杀谁的时候,总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但保人就不一样了,即使不能明着保,还能暗着保呢。反正保下来就达到目的了。
保下朱台涟对皇帝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至于如何去安抚其余宗室,办法就无需邵良宸去想了。
“你原先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静默良久之后,皇帝问道。
邵良宸心里有丝意外,又是一时没答上来。
正德皇帝直望向他:“朕并未明言限制过你与人结交,从前你与谁都不深交,是为什么呢?只为了做个孤臣,安朕的心么?”
邵良宸直言答道:“回皇上,臣是没机会与人深交,也不曾遇见令臣觉得值得深交的人。”
“那这一回钱宁……”
“臣与钱宁这一次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
“一同出生入死……”皇帝咀嚼着这句话,“倘若没机会与谁一同出生入死,亦或是……有了机会,也是凑巧与些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同出生入死,就还是只能继续孤家寡人,连个可深交的朋友都得不到么?”
这是皇帝在试图与他交心么?身为皇帝当然只能是孤家寡人,你想去深交一个朋友,又有谁敢轻易跟你深交啊?问题是,寻常朋友还难保有翻脸的时候呢,要跟你交了朋友,你一翻脸就把人家砍了怎办?
见邵良宸又是一阵静默,皇帝笑道:“怎么,又不敢接话了?”
邵良宸略略苦笑:“臣是觉得,能有机会听皇上说出这种言辞,臣受宠若惊,才一时无言以对。”
他说话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皇帝微微叹息了一声:“你今晚不要回家了,随朕去个地方。”
“……是。”邵良宸很想听他就朱台涟的事说点更确定的话,可又不敢随便开口动问,只好先应了下来。
正德皇帝兴建豹房的目的,就是逃离深宫大内的各样规矩,后宫的那些规矩在这里都不适用,皇帝留宿外男在豹房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喜欢的优伶戏子常会被留宿在此,不过邵良宸这位御前红人在此留宿倒还是头一回。
在天黑之前,他托了一个家住得离东莞侯府较近的宦官下值后替他带个话给何菁,就说他今晚留宿豹房,让她不要担心。至于二哥的事进展肯定不合适请外人转告,不过他相信何菁听说了他被皇帝留宿在此,也能猜得到此事有了个好的进展。
那番长谈之后,正德皇帝着人为他安排了下处暂且休息,后来的半天都没再跟他见面。
直至晚膳传过了以后,天完全黑了,皇帝才差人来唤他。邵良宸十分好奇皇帝究竟想带他去干什么,据他所知,不论外间把正德皇帝的私生活传说得何其不堪,其实人家皇帝还是挺正常的,女人是手边常有,但绝没有像外人说得那么饥不择食乱七八糟,而且人家并不好男风,从没真的养过男宠,这一点比钱宁还检点呢。所以邵良宸倒不会疑心皇上对他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夜色笼罩之间,邵良宸踩着石铺小路,跟着宦官走到一处庭院,见到正德皇帝正站在院中,跟前守着两个挑灯宫女。
“礼都免了,走吧。”皇帝说完就当先走去,邵良宸错后一步跟着。
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皇帝忽然转头问:“朕还从未问过你,你好男风么?”
邵良宸心里咯噔了一下:“回皇上,臣不好。”
“真不好?”
“真不好。”
“那朱台涟呢?也不好?”
“据臣所知,他也不好。”
“如此一说,你这么着意救他,倒不是因为私情。”皇帝哈哈一笑,“那就只能是为了你那位宝贝夫人了?没想到她才认亲这点日子,便能与兄长有了深厚感情呢。”
邵良宸暗中揩了揩冷汗:“皇上,臣有意相救朱台涟,其实是感佩他人品端方,并非为了谁。”
“你就别解释了,惧内也不丢人。”
“……是。”好像承认是为了老婆才讲情不大好,可人家皇上已经说得那么肯定,再矫情下去更不好,邵良宸只好认了。
又安静走了一会儿,皇帝又问:“钱宁好男风吗?”
“这个……回皇上,臣没有就此问过他,并不清楚。”
邵良宸越来越一头雾水,怎么感觉皇上就像在挑男朋友?
豹房后面这一片的结构他不熟悉,黑夜间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好像穿过了三道院子,两座不同形状的月洞门,最后来到一座垂花门跟前,宦官开了门,恭请皇帝与他走进门去。
等穿过了门口,邵良宸一看,面前横着一条三四丈宽的街道,对街的建筑明显已不是宫廷风格,而是民居,原来他们不是“进”了门,而是出了门,是走到豹房外面来了。邵良宸十分讶异,原来只是听说皇帝时常出宫泡妞什么的,对于皇帝是不是真会私自出门他从没听过靠谱消息,眼前这还是头一回,而且……
他回头一看,提灯宫女和宦官都留在门内,垂花门很快关闭,出门来的竟然只有皇帝与他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