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愕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顾兄……为什么要向她保证啊?
沈柏平时脑子转得挺快的,这会儿反而想不明白了,顾恒舟没有解释,等呼吸平复以后,放开沈柏,后退一步,和往常一样镇定的说:“上次你说得很含糊,有很多事都不清楚,你把你做的梦写下来,凡是你能记住的事,都写下来。”
沈柏点点头,乖顺的走到桌案边研磨,提笔沾了墨准备写字,看着那些空白的纸张,脑袋竟然也变得一片空白,她拼命回想上一世的细节,却好像真的大梦一场醒来,跟人一说话,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一滴浓墨落在纸上,慢慢晕染开来。
沈柏心底慌乱,把笔放到一边。
顾恒舟问:“怎么不写?”
沈柏抬手摁住太阳穴,眉头紧皱,半晌才说:“抱歉,顾兄,我突然什么都记不住了。”
她还记得上一世赵定远是如何设计害死周德山的,也还记得四皇子逼宫、远烽郡失守后,顾恒舟代替镇国公戍守边关,曾和忽炽烈数次交手,但她只记得有这样的事件,根本不记得这中间具体的人和事了。
沈柏继续回想,也只能记得自己入朝为官,跟在赵彻身边多年,却不记得自己到底帮赵彻做了多少事,和他说过多少话。
为什么会这样?
沈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身体软软的向后倒去,顾恒舟立刻把她拉进怀里,关切的唤:“沈柏?沈柏?”
沈柏没有回应,意识陷入黑暗……
灵魂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失重感让沈柏有种窒息的难受,视线之内一片漆黑,不知道过了多久,漫天的声嚣撕裂黑暗,沈柏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在她面前,是千军万马在厮杀。
战场很大,到处都是尸体,战火遍地,沈柏看地形觉得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这是哪里,这时耳边传来一记悠长沉重的号角声。
循声望去,沈柏看见城墙上巨大的楷体字样:瀚京。
这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瀚京,顾恒舟死后,越西的铁蹄肆无忌惮的践踏着昭陵的土地,竟然一路高歌到了瀚京!
高高的城楼之上,昭陵的帝后亲自披甲上阵,为他们的臣民鼓气。
赵彻穿了一身紫金战袍,外面罩着莲花金甲,苗若溪也同样穿着紫金箭袖装,肩肘膝弯都有金制护具保护着。
赵彻眉宇森冷,尽管敌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苗若溪神情坚定的看着城楼之下,于端庄之中多了三分肃杀之气。
两人周身气息相近,单单是站在一起便和谐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绝不做亡国之君。
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巨大的木车开始撞击城门,厚重高大的城门被撞得尘埃翻飞,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沈柏感觉那木车像是一下一下撞在自己心上,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沈柏忍不住捂住胸口,空间突然扭曲,画面一转,沈柏来到议政殿。
议政殿外满是宫人的尸体,沈柏明明没有实体,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缕残灵,却还是闻到了冲天的血腥味。
沈柏飘进议政殿,赵彻握着剑站在殿中,苗若溪倒在不远处的地上,赵彻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银色铠甲的人,那人手执长戟,长戟和铠甲下摆都在不断往下滴血,如同刚从血泊里爬出来的。
一看见这背影,沈柏就感觉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
她想飘过去看看那人长什么样,灵魂却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那人用极嘶哑低沉的声音问赵彻:“陛下为何毁约?”
赵彻握着剑说:“是她跪着求朕,以死相逼,朕不得已才答应的。”
那人手腕一转,高举长戟对准赵彻,声音发寒:“三万将士、十万黎民,山河涂炭,只为换一个她,陛下现在跟我说不得已,难道不觉得荒唐可笑?”
赵彻神色平静,并不惧怕那人杀了自己,薄凉至极的开口:“爱卿,她是你我的软肋,她活,昭陵只会永无宁日,她死,从今往后,行远你要什么,朕都可以许你。”
行远?
听到赵彻亲口说出这两个字,沈柏心脏受到重击,灵魂飘到赵彻旁边,她终于看清那身穿银甲手握长戟的人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他脸上有一条从左眉横亘到右边唇角的狰狞伤疤,眉如刀锋,眼若寒冰,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眉眼之间除了沧桑,满是悲怆郁结。
沈柏大震,灵魂都不稳起来。
她仗着自己现在没有实体,仗着自己是在梦里,冲到顾恒舟面前抚上他的脸。
是死而复生的顾恒舟啊。
难道上一世他并没有死在忽炽烈刀下?
沈柏想不明白,顾恒舟的目光直接穿过她钉在赵彻身上。
然后沈柏听见他说:“陛下,她死,我还有什么可求?”
话落,顾恒舟挥着长戟攻向赵彻,沈柏的灵魂被那长戟挥散,还未聚拢,突然感到一股剧烈的灼烧感,时空再度扭曲,耳边传来一个空润的声音:“回去!”
灵魂好像被不断挤压,没有感觉到疼痛,却让人很不舒服。
沈柏猛地睁开眼睛,像濒临死亡的人突然得以自由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气,浑身都是冷汗。
梦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沈柏喘了半天的气才回过神来,营帐里没人,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正要下床,冷不丁看见被子上有一根银白的发丝。
她把那发丝捡起来,发现那发丝很是直顺,发根粗壮,与她的发质截然不同。
这样的银白头发,沈柏只在东恒国大祭司寒辰身上见过。
沈柏又想起自己在梦里最后听到的那句“回去”,仔细想想,那个声音也有点像寒辰。
可是寒辰不是早就回东恒国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柏想着,脑袋开始疼,帐帘被挑开,来人发现她醒了又跑出去,沈柏把那根发丝藏进怀里。
不出片刻,帐帘又被掀开,顾恒舟大步走到床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飞快的在沈柏身上扫了一遍,似乎确认她是不是真的醒过来了。
沈柏记起昏迷之前的事,抱歉的冲顾恒舟笑笑,看见站在他旁边的军医,神色一变,撑着身子要坐起来,顾恒舟把她按回去躺着,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出来,先让军医帮你看看。”
沈柏摇头说:“我没事。”
说完警惕的看着那位军医,看出她脸上的不安,顾恒舟说:“不必紧张,都是信得过的人。”
军医又帮沈柏诊了下脉,没查出什么问题,提着药箱离开。
顾恒舟在床边停下,沈柏压低声音,紧张的问:“顾兄,军中大夫和其他人关系很好,他真的不会说出去吗?”
顾恒舟神色平静,淡淡的说:“你来军营第一天,孙叔叔和李叔叔就知道了,他不会再告诉别人的。”
“咳咳!”沈柏惊得咳嗽起来,不解的说,“我和在京中的表现没什么两样,他们怎么这么容易就看出来了?”
顾恒舟说:“你的伪装并不高明,在京中没被发现,是因为你在先皇后寝殿出生,所以没人怀疑。”
沈柏摸摸鼻尖,有点不服输,为自己辩解:“那我装得也还可以吧,还是有很多人看不出来的。”
沈柏眼睛亮闪闪的,期待顾恒舟能夸自己两句,然而顾恒舟并不如她的意,沉声道:“这次你突然昏迷,原因尚未诊断出来,军医这么多年诊治的都是外伤,对女子的病症并不是很了解,我已修书回京,过两日便派人送你回京,先让张太医帮你调理身体。”
“顾兄你要送我回京?”
沈柏噌的一下坐起来,见顾恒舟一脸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顿时炸了毛,急切的说:“顾兄,我可是陛下下谕旨定的钦差,我身上还有兵符,你没有权力送我回京!”
顾恒舟眉眼冷沉,绷着脸问:“你知道你这次昏迷了多久?”
沈柏感觉身体很疲惫,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并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疑惑的看着顾恒舟,顾恒舟冷声说:“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竟然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个梦未免做得也太久了。
沈柏暗暗心惊,却还梗着脖子反驳:“晕倒只是偶然发生的事,军医也看了,证明我没病,是顾兄你太大惊小怪了!”
顾恒舟薄唇抿成锋刃,周身寒气十足,恨不得把空气都冷冻成冰渣。
好久没看见顾恒舟生气的样子,沈柏有点怵,但一想到他要把自己送回瀚京,又咬着牙不肯认输。
过了好一会儿,沈柏听见顾恒舟说:“不止昏迷,从今早开始,你的脉搏呼吸都停了。”
沈柏没了声音,手心开始冒汗,有点怕顾恒舟把自己当成邪祟鬼怪用火烧死。
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顾恒舟突然问:“之前我身上那块玉佩在你那儿吧。”
沈柏垂眸,心虚的说:“顾兄你在说什么玉佩啊?”
在东恒国的时候,顾恒舟眼睛看不见,沈柏又受了伤,情况紧急,顾恒舟便把自己随身戴的同心圆白玉配拿去抵了住宿和药钱,当时急着去和赵彻汇合,顾恒舟也没想到要把玉佩赎回来,但后来赶路的时候,沈柏仗着他看不见,当着他的面把那玉佩拿出来过。
顾恒舟并不戳穿沈柏,淡淡的说:“那玉佩是我母亲的遗物,我自幼便带在身上,你既拿了便好好戴着。”说到这里,顾恒舟顿了一下,然后才说,“算是我与你交换的这支玉簪。”
虽然很不合时宜,沈柏还是感觉这事听着很像是他们在交换定情信物。
沈柏心头微暖,软着声跟顾恒舟商量:“顾兄,我这次晕倒真的是偶然,远烽郡的事这么多,等处理完我再跟你一起回京吧,我身上带着那么贵重的东西,就这么回京你也不会放心的对不对?”
顾恒舟不为所动,冷淡道:“兵符我已经找到了,最迟后天一早,我会派人护送你回京。”
“顾兄,我……”
沈柏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顾恒舟眼眸微眯,冷声威胁:“你如果不想自己走,那我就让人把你捆回去。”
沈柏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乖巧的说:“那我还是自己走吧。”
顾恒舟说到做到,第三天一大早,亲自把沈柏拎上马车,从禁卫军里挑了十个身手高强的精锐护送沈柏回京。
沈柏本来还想跟孙毅光和李云觉好好道个别,顾恒舟没给她这个机会,亲自监督马车出城消失在视线范围才罢休。
孙毅光和李云觉和往常一样带着营里的将士在后山操练,操练的空隙李云觉找到孙毅光闲聊,低声问:“你说小柏看着活蹦乱跳的,怎么身体这么弱,行远就这么把她送走,我怎么心里觉得有点不安呢?”
孙毅光脱下鞋子抖掉鞋底的土,淡淡的说:“你以为那小孩儿这么听话,真的会乖乖回去?”
李云觉讶异,也不嫌孙毅光脚臭,凑得更近问:“那十个禁卫军可不是好惹的,你我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小柏难道还能偷跑回来?”
孙毅光把鞋穿上,意味深长的看着远方,反问李云觉:“你难道没发现京里有事吗?”
李云觉一头雾水,问:“京里有什么事?大统领来信了?”
孙毅光给了李云觉一记白眼,幽幽地说:“年前使臣团从远烽郡过,是我和你亲自放的行,你见到有人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