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和记载之中只有满篇赞词,这些血淋淋的内容,却跟着当事人一起被掩埋在了时光之中。
李定宸当时还是个熊孩子,听说了这个故事之后,就在吃饭的时候叫人偷偷藏起两个馒头,放了十几天,果然表面都是霉斑,又在空气中失水变干,不再是他熟悉的又白又胖又软的馒头了。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就被恶心得把上顿饭都吐出来了。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内心里,就隐隐约约的出现过那样的志向与期盼:等我长大了,不会让百姓再过这样的日子。
越罗没想到李定宸还有过这样的时候,不由道,“陛下用心良苦,如今也总算是薄有成效了。”
李定宸点点头,但很快又摇摇头,看着外面的人,问越罗,“阿罗你看他们高兴么?可正因为他们那么高兴,朕才担忧啊。”
“这是为何?”
“他们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如今的日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你看他们手里拿着的东西,都是自家地里出产的,进了城也卖不到几个钱,换不了多少东西。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高兴,那从前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这里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百姓们的日子也不过勉强能过。换做边远地区,又当如何?”李定宸沉声道。
他这么一说,越罗也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一点点来吧,但尽我们一生之力罢了。”
“不。”李定宸握住越罗的手,“这样还不够,阿罗。”
越罗终于感觉到,他的情绪好似十分振奋,好像正在酝酿着什么东西,而那东西使他如此激动。她回握住李定宸,“陛下要说什么?”
“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李定宸看着她,“听起来简单得很,然而从尧舜至今,几千上万年,却没有一位帝王能够做到,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他们不够勤劳吗?可是有些皇帝,甚至是直接累死在金銮殿上的。是他们不够爱民吗?可是“以农为本,耕读传家”的古训早已有之。
越罗虽然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但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她的眼睛却渐渐亮了起来,“陛下的意思是,从前走的路,都是错的?”
“对。”李定宸深吸一口气,“朕近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还未曾想明白,但已经隐约有了一个轮廓。”
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与越罗分享,让她跟自己一起为这个念头而激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越罗微笑着点头,“愿闻其详。”
“王先生对朕说了那个故事之后,又告诉朕,百姓都是如此,有一点好东西都会藏起来,因为这样能让他们觉得安全。所以作为治理天下的朝廷,应当藏富于民,尽量维持社会稳定,不要让他们的生活中出现任何无法预测的变动,因为他们承担不起。”
李定宸说到这里,朝越罗微微一笑,指着外面的人群道,“若王先生还在京城,朕真想让他来看看这一幕。不是所有人得了好东西只想藏起来的,日子若过得去,他们也愿意将富余的东西拿出去换别的东西。”
越罗学过的东西不少,但这方面的内容涉足得却并不多。她似懂非懂的问,“那又如何?”
“那就是朕与王先生最大的不同。”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看向远方城池的轮廓,“王先生要他们稳,朕要他们变!”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年轻的帝王,只要不是昏庸无能或者像宋徽宗或者天启那种心思根本不在朝政上的,基本上都是改革家。
第113章 财无定数
越罗很喜欢李定宸这种状态,壮志满满,仿佛天底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而这种壮志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建立在对一切的了解之上。
他说出口的事,就是他会设法去做成,而且也一定能够做成的。
有一点言出法随的味道。
她看着李定宸,“陛下已经想好要怎么变了?”
“是有一点想法。”李定宸点头,正要说话,但这会儿他们已经很靠近城门了,他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便对越罗道,“阿罗不如随朕下车走走?”
马车停在原地,李定宸携着越罗的手下了车,却没有去热闹的城门处排队,而是往旁边许多人聚集着的场地走去。
到了近前,越罗才发现,这些人竟不是在这里歇脚,而是在进行交易。大部分都是以物易物,用自己手中的东西换需要的,而没有换到的,就将自己的货物出售给几位从城中出来采购的小贩。
这城门外,竟是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集市。
越罗有些纳罕,“都已经到城门了,他们怎么不进去?”
“进城要交城门税。”李定宸显然提前了解过,解释道,“虽然只有两文钱,但对普通百姓而言,却也是一笔花费。若能在城外换到想要的东西,自然就能免去了这笔花销。若是没有中意的东西,或是不想换,就把东西卖给城里来的商贩。”
“这些商贩又将东西运进城卖出去?”越罗道。
“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李定宸指点给越罗看,“他们有些是从城中贩货出来的,都是乡下地方少见的精细东西,价钱又不算贵,这些庄稼人也愿意买去添个新鲜。有些则是带着钱出来收货的。贩货的人只收钱不换东西,收货的人没东西可换只给钱。”
“所以你看,这些庄稼人往往卖了自己带来的东西,换了钱,又转头去买自己想要的东西。看起来是白添了一个步骤,但细细琢磨,却是妙不可言啊!”
“本来他们互相不需要对方手中的东西,是钱替他们做了个中人,做成了这笔买卖。”越罗道。
“对。可是银钱既不当吃又不当穿,为何能当得这个中人?”李定宸又问。
越罗沉思片刻,笑道,“陛下这是考我呢?最开始当是约定俗成,但后来只有朝廷有铸钱的之权,这银钱发行天下,自然也等于是朝廷作担保。朝廷在一日,也就不用担心钱会花不出去。”
“是啊。”李定宸轻轻一叹,“卖货的商贩得了钱,可以进更多的货来卖。收获的商贩买到货,可以提高价钱卖进城中去。这一来一往,听起来是低买高卖,没有诚信,可两地的东西流通起来,这商贩也被养活了,却是人人得利的好事。”
越罗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一点端倪,“陛下想发展商业?”
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是朝廷重农抑商之道。
之所以如此,一者是因为若是没有足够的人种地,粮食出产不够,很有可能会动摇整个国家的根基。二者商人在两地往来,低买高卖、囤积居奇,有时也委实可恨,更兼居无定所,容易滋生是非,影响社会安定。
李定宸如果要推广商业,只怕阻力重重。
“是否要发展商业,如今还难说的很。”李定宸道,“只是朝廷每年铸钱都有定数,盖因市场上只能流通那么多的钱,若是铸得多了,则物价便会上涨。但如是人人都能将自家东西拿出来出售,买回需要的东西。市场能容纳更多的银钱流通,朝廷就可多铸钱。”
“如此,便等于凭空多了一笔活络的钱在手中。”越罗道。
李定宸点头,“正是如此。”
但他旋即轻轻一叹,“但你看那边,许多人还是一个个的询问过去,宁可以物换物也不愿卖了钱再去买东西。可见如今虽号称太平盛世,在许多百姓心目中,未必有让他们交付身家的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