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凤鸣忙着清查府中太子眼线的那几日, 战开阳也奉萧明彻之命在暗查一件事。战开阳连月来受淳于黛指点,行事已渐有章法。他先让人在雍京城坊市间遍寻魏国来的客商, 旁敲侧击问到些零碎的蛛丝马迹;又在淮王府内翻找近两三年的宫门抄, 摘出其中与魏国相关的消息;还找门路去了几趟鸿胪寺的记档房。鸿胪寺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掌管国之外事, 因此对别国的细事了解相对较多。如此与魏国客商们的话相互佐证,就更容易去伪存真。在最初, 战开阳并不理解萧明彻为何突然要查“魏国已故储君”的相关消息。等到他把查到的一切送进北院书房时,他自己心里也有了个惊人猜测。当许多小要素零散融于各处细节中时, 并不会显出什么异样。但当这些要素被有心人搜集、筛选并整理汇总后, 就多少能拼凑出一些被刻意模糊,甚至隐藏起来的秘密。“当今魏国皇后共诞育两位皇女。一位是目前尚未成年、暂无封号的六公主李遥;另一位便是已故储君,大公主李迎。”这在魏国是众所周知的, 在齐国也不算新鲜秘密, 倒没什么出奇。战开阳稍停陈述,觑向端坐桌前的萧明彻。萧明彻右手静置于那叠写满消息的纸上, 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表示在听。于是战开阳接着说“据鸿胪寺的说法, 当今魏国帝后政见分歧由来已久。在前储君李迎十七岁那年, 帝党、后党出现一次激烈冲突, 为此甚至展开了朝堂论辩, 但冲突议题不明。那次论辩, 最终是后党稍占上风”约莫十个月后, 掌管魏国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对外昭告“储君病重, 皇后陛下忧思成疾”。这事表面看来是人之常情,但细思却颇为微妙,魏都洛城坊间对此曾有过一些流言揣测。毕竟魏国实行帝后共治,皇后为“国之次君”,与皇帝同被称为陛下。皇后因储君病重而忧思成疾,退居中宫静养,权柄便被魏帝完全收拢。随着魏后交出国玺半印、暂时淡出朝堂,帝党与后党之间的局面自然逆转。次年春,齐国向魏国送去联姻国书。也差不多在此时,在东宫养病一年多的前储君李迎薨逝,享年十八。“因筹备联姻事宜所需,魏后强忍丧女之痛重回朝堂。她力排众议,钦点前储君的伴读、裕王李典之女李凤鸣为和亲人选,魏帝封其为锦萍公主”这个说法,与和亲国书上对李凤鸣的身份介绍一致。可战开阳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垂了眼帘,不太敢直视萧明彻的目光。“根据几名魏国客商所言,在此之前,坊间只知储君伴读为徽政院主司,粟琬。”按魏制,储君在成年礼过后,便要自行点选东宫臣属组建“徽政院”,领帝后圣谕协理国政。前储君李迎的徽政院只存在了一年左右,就随她的薨逝而树倒猢狲散。但粟琬身份有几分传奇色彩,徽政院主司又是储君名下头号重臣,所以寻常百姓对她并不陌生。“魏国客商们说,粟琬是魏国已故名将遗孤,祖上曾与李氏旁支联姻,勉强沾点魏皇室外戚血脉。她自幼父母双亡,因天资出众被养在东宫,做为储君李迎的伴读。李迎组建徽政院后,粟琬便被点用魏主司。”战开阳深吸一口气,心跳飞快。“李迎薨逝,徽政院解散后,粟琬拒绝了二皇子李运的延揽,自请去为前储君李迎守陵,之后再未公开露面,无人知晓她的去向与结局。”按常理,一国储君通常不会只有一名伴读。但相比被人熟知来龙去脉的粟琬,魏国寻常人对“裕王之女李凤鸣”这位储君伴读就非常陌生。她好像是在储君薨逝之后,才凭空被众人知晓。“殿下,您说,王妃真正的身份,究竟是哪一个”战开阳实在太震惊,问出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萧明彻却波澜不惊,神情语调都不咸不淡“你觉得呢”虽是反问句,但他心中早已有所揣测。战开阳查到的这些,只是使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而已。战开阳咽了咽口水,没敢吭声。就眼前这些消息来推测,李凤鸣真正的身份,大概就在“魏国前储君李迎”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二者之间。若真相是前者,战开阳只是想想就觉得荒唐,哪敢说一国储君诈死,沦为远赴异国和亲的公主坊间最天马行空的话本传奇,也不敢生编如此耸人听闻的情节啊萧明彻并无深入探讨的意思,只冷淡睨他“不管你怎么想,记得闭好嘴。”“是。”十五这日,李凤鸣进宫接受皇后教导。在宫门外的白玉桥前下马车时,却意外遇见也今日进宫的闻音。其实并不止闻音。此刻白玉桥前热闹非凡,停着不少马车与轿子。雍京城内大半有头有脸的命妇及贵女都来了,大家都精心盛装,场面可谓衣香鬓影,极为养眼。虽说萧明彻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开府亲王,但因不受齐帝爱重,他在朝中的地位有些尴尬。齐国女子婚后就是个妻凭夫贵,萧明彻如此,李凤鸣当然不会太受追捧。各家命妇贵女认出李凤鸣身份,也只是上前简单行礼问好。之后便各自退开,异口同声请她先行上桥,并无簇拥攀谈之意。李凤鸣非但不在意,反而心情愉悦,看她们每个人都像是看着行走的金锭她鼻子灵光,接连从好些人身上都嗅到了熟悉的香粉或脂膏气味。由此可见这些都是她的大主顾。她对主顾怎么会有怨言李凤鸣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与闻夫人低声打了招呼,便带着闻音走在众人之前。上了白玉桥,李凤鸣边走边小声向闻音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在今日进宫”闻音闷闷哼了一声,挽紧她的手臂。“皇后昨日突然命人传令,说凡是家中有女儿年过十五、尚无婚约者,今日就要带进中宫去觐见。”“难怪我没得到风声,”李凤鸣点点头,又问,“为着什么事要各家未婚小姑娘都入宫觐见不会是皇后突发奇想,要帮这么多人牵红线吧”齐国皇后又不干政,除了这个,李凤鸣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了。“谁知道昨日来传令的人并未细说,”闻音苦笑嗤鼻,“若皇后真要替大家牵红线,我母亲倒是巴不得呢。”在成年的标准上,齐国与魏国不同。魏人无论男女,都是满十六岁被视为成年;而齐人则是以男十六、女十五为成年。出身高门的魏国姑娘很少在刚成年就成亲的,因为十六七岁正是求学、考官之类的关键时刻,没闲工夫在这节骨眼上谈婚论嫁。齐女则不同。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所以十五六岁成婚的居多。闻音只比李凤鸣小一岁多,今年年底就该满十九。她在齐国算是大龄姑娘,闻夫人当然着急。李凤鸣笑眼斜睨她,有些好奇“闻夫人有什么好急的以你的家门出身,就算家中疼爱,打算多留你几年,想必也早为你订好婚约了吧”“你没听说过我的事”闻音诧异。“我在雍京城就你一个朋友。这种闺阁私事,若你不告诉我,我上哪里去听说”李凤鸣想了想,诚恳道“你也别太勉强,不愿说就不说。”“又不是什么秘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闻音态度倒是大方,略凑近她耳畔,压着嗓笑。“我十四岁那年,皇后曾与我母亲谈过,想让我做太子侧妃。后来淑贵妃在陛下面前使了点小手段,成功搅黄了。”太子为皇后所出,淑贵妃又是恒王生母。太子和恒王一向不对付,淑贵妃怎么会眼看着闻家成为太子的助力闻家是书香世家,闻音的父亲闻泽玘又是当朝大学士,她表姐还是恒王妃。这般家世,寻常门户没胆凑上去攀姻亲。而与闻家门当户对者,哪家又会是省油的灯人精们只要想想闻音是险些成为太子侧妃的姑娘,就不得不有所顾忌。于是闻音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莫名其妙耽搁至今。“当初在行宫,恒王妃带你同去,太子妃看着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心里还嘀咕呢。”李凤鸣拍了怕闻音的手背,眉梢轻扬。“算一算,太子比你年长将近六七岁,错过也不可惜。”“当然不可惜。”闻音略抬下巴,羞涩欢喜的笑容里藏着几分神秘。李凤鸣恍然大悟“心里有人”“不告诉你。”闻音小脸一红,推着她上了入宫的步辇。原本今日该是皇后教导各位皇嗣的妃子们,但她既将各家未婚姑娘都召进宫,显然后者才是今日重头戏。见礼完毕,皇后虚虚强调了几句妇德妇容之类,便带着众人往御花园观莲池。这时节,小荷才露尖角,但莲叶接天,倒确是有景可赏。观莲池正中有四面通透的开阔广亭,三十余人在其间列席也只是稍打挤些,并不觉局促。“淮王妃,来,坐本宫这里。”皇后笑意慈蔼,将李凤鸣唤到自己身侧共席。在场许多人都有些诧异太子妃今日抱恙没能来觐见皇后,可两位太子侧妃、太子昭训都在,怎么就轮到淮王妃得皇后抬爱了别人想不明白,李凤鸣却心知肚明。当初在滴翠山行宫那个大雪天,她为替萧明彻出气,在齐帝面前一番陈词,不着痕迹地帮皇后夺回了对皇嗣妃子们的实际教导权,无形中助皇后重新巩固了中宫地位。皇后转头就使了点手段,让齐帝同意将钱昭仪打发去太后陵前思过。此举是以行动表达对淮王府投桃报李之意,算是承了李凤鸣的情。但大家都是场面人,这种事双方心照不宣即可。皇后从未在明面上与李凤鸣谈开此事,她也乖巧不提。这分寸拿捏得当,很得皇后好感,所以之前才会让她帮忙寻玉容散。身为国母,皇后什么好东西得不到无非就是借个由头释放亲近善意罢了。此刻皇后当众抬举,李凤鸣自是欣然受之,依言上前落座。“儿臣瞧着,母后今日容光焕发,更甚以往啊。”李凤鸣笑吟吟理好衣裙。“就你油嘴滑舌。”皇后侧目笑睨她一眼,对身后的女官抬手示意。“这怎么就油嘴滑舌了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李凤鸣眼唇俱弯。说话间,女官已让亭外九曲回廊上的宫女们鱼贯入内来。宫女们人手捧一托盘,盘上摆着许多画轴。皇后环顾众人,不疾不徐地笑道“前些日子,恒王向陛下谏言,主张对国中的大龄女子加收重税,以鼓励女子尽早成婚,增产报国。”场面顿时诡异沉默,许多坐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更是不知所措。李凤鸣不动声色瞥向闻音,见她明显有几分恼火,似想说点什么,便对她摇了摇头。“本宫终究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对国政朝务的事一窍不通,说不好恒王这提法对是不对。能做的不过就是帮你们这些小姑娘未雨绸缪,早择良婿。否则,过些时候举国上下抢成一团,急起来说不得要选错人。”皇后这话绝非危言耸听。齐国南境、西境都不太平,四十余年间战事频繁。这导致青壮男丁在持续、大量地被消耗。若朝廷真依恒王颁了新法令,举国上下大多数有适龄未婚女儿的人家,定会为避免被征重税而急于抢着嫁女。在李凤鸣的记忆里,百多年前的魏国史上也曾有过类似的荒唐。昏了头的家主们忙中不择,将娇贵养大的女儿胡乱嫁给乞丐,此等惊世奇闻在史书上是有记载的。她脑中飞快转着,面上却不显什么,兴致勃勃陪着皇后看起那些男子画像来。皇后倒也没乱来,挑出的那些男子大都有模有样,各有风采,都当得起“青年才俊”四个字。一整天下来,李凤鸣看了将近五十张俊男画像,简直大饱眼福。日落时分,她回到淮王府,饭都不想吃,拉着辛茴躲进小院书房,雀跃地描述着今日的见闻。“有个叫赵庆的,长得好看极了我一看那画像,脑子里就只剩淑人君子四个字”“还有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姓吴,我忘记名字了。据说是宝山郡有名的饱学才子,真真的恃才放旷、意态流风,啧啧”她每说一人,辛茴就两眼锃亮,还会发出“哇哇”的惊叹声,时不时再追问几句细节。“殿下是说,皇后还会在夏望取士时,借着集望的机会,安排贵女们去亲眼看看真人”“对你今日只能在宫外等,可惜了的。等集望时,我定带你也同去赏美,弥补你的遗憾”李凤鸣喜形于色。辛茴捧腹“殿下您就别扯我做幌子了。看看您这架势,饿狼见着鲜肉似的。”李凤鸣根本不介意她这么调侃自己,反而说得愈发兴起,激动到粉面含春。“要说今日全场最鲜嫩可口的那位,当属一个叫岑嘉树的乍看有点像战开阳那般,乖顺;眼睛又像玉方,是有星光的那种眼睛左脸还长着个酒窝。喏,就在这个位置,跟阿宁一样,盛了蜜似的。”她以食指点住自己发烫的左脸颊,笑得见牙不见眼。“他那幅画像是笑模样,浑似春风里揉了把糖甜得深入我心,简直呃咳咳咳。”书房窗户被人从外头拉开,萧明彻的冷脸突然出现,李凤鸣被惊得赶忙住嘴。辛茴猛地回头,也是大骇。她听李凤鸣说得太入迷,竟没察觉有人站在一窗之隔偷听。李凤鸣连续干咳好几声,这才硬着头皮站起来,对窗下的萧明彻挤出个不太自在的笑。“你是几时来的”“在你夸赵庆是淑人君子时。”萧明彻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那差不多就算听完全程了。李凤鸣强忍尴尬,佯装镇定“既来了,你躲在窗外做什么正好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进来说吧。”“重要的事,是指乖顺的战开阳,还是眼里有星星的玉方,抑或是酒窝能盛蜜的阿宁”萧明彻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串话,可惜表情过于冷凝,听起来颇有几分来者不善。“还是那个集这几人之大成,甜得深入你心的岑嘉树”李凤鸣脸红得快要充血“辛茴,拉着我点。”辛茴讪讪又迷茫“啊”你站得好好得,我拉你做什么“你若不拉着我点,我怕我一个冲动,就要当场撞柱而亡。”李凤鸣殿下多少还是要点脸面的。长到快二十高龄,也就躲在人后犯这么一回花痴,却被萧明彻听个清清楚楚还是为着一群只看到画像、未睹真容的陌生男子。真是尴尬到快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