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已经接近子时,湛湛被人伺候着洗漱,茯苓递了胰子过来,桂荣挡掉她的手,从手边的青花瓷罐里剜了半掌浓稠的汁液抹在了湛湛的头发上揉搓起来,跟她攀谈:“今儿后花园的一棵皂荚提前开花儿了,奴才打发他们摘了些混着猪油一起涂抹,这样养护出来的头发又黑又亮。福晋今儿入宫还顺畅罢?”
湛湛眼前蒙着湿漉漉的雾气,放松舒了口气,“两宫老主子都是格外和善的人,待我也极好,我竟然一点也不觉着陌生,就像之前在娘家一样。”
桂荣也跟着松了口气,笑道,“那是自然,两位主子都是驭下亲厚之人,往后去相处的时间长了,福晋便更能体会出来。”经历过昨晚,她不得不为这位一有脾气就上脸的福晋捏了把汗,宫里的水时深时浅,这位主儿能平平安安走一遭回来着实不简单。
“那您跟王爷呢?”茯苓趴在浴盆边上盥水,“您二位都和好了吧?”一抬头人没影儿了,仔细一看沉水底去了,水面上咕噜咕噜直冒泡儿。
竟然还害羞上了,桂荣把她捞出水面,秋颜几个也上前帮忙,聊起紫禁城,这些从内务府选秀中走出的人物,毕竟在宫里生活过一段时间,远比湛湛要熟悉。
“……等下回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万寿您再入宫,福晋不妨让王爷带您上建福宫花园逛逛,奴才之前在园里当差,那的风光,奴才觉着比御花园还好……”
“……您今儿去的雨花阁,往后过了宝华殿,香云亭,还有中王殿,再后头就是建福宫花园了……”
湛湛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描述,在脑子里大概比照了一下位置,不成,还是犯糊涂,分不清东南西北。
“行了行了,”桂荣抆着她的头发道:“你们几个就别在主子跟前儿显摆了,福晋不识路没关系,不还有王爷的么,丢不了的。”
男人洗漱的过程可能没有女人繁琐,湛湛从左偏殿里出来的时候,诚亲王已经换上了内袍坐在南窗下的卷椅里看书,洁净挺括的肩周扩散出灯芯的烁烁光晕,即使没有绣彩章纹的修饰,他一身皓衣临窗,肘边衬着满盆珊瑚盆景,真如月中仙人一般超脱出尘的况味了。
殿中的丫鬟太监们都自觉退下了去,湛湛一步掰成两步,磨蹭了半天才走进正殿,不甚相熟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免有这样的困顿,在人多,总有旁人找你搭话的地方相处起来并非难事,然而只余对方在眼前时,确是陌生的无话可说。
“杵着做什么?”诚亲王抬头看她一眼,“等你半晌了。”
亲王府正殿的规制,三间五房极为宽绰,在湛湛的眼里却很局促,昨晚两人对峙的场景在她脑子里轮番上演,倘若今晚是如出一辙的戏码,她该拿什么借口拒绝他?白天在宫里着了他的道儿,承诺他要以真心换真心什么的,现在想想真是傻出窍儿了。
“王爷等我做什么?”她努力把头抬高,不至于暴露自己的窘迫,“往后去王爷要是比奴才先收拾好了,就请您先休息吧。”
这话很明显有回避的意思,回避什么他们俩心照不宣都清楚,诚亲王看着眼前的书,顾不上跟她计较,心头愈发烦躁起来,书页上头的字融成了墨,化成了他眼底的漩涡。
湛湛见他死死盯着手头的书不挪眼,便走上前把一长杠的掐丝珐琅的蜡台搬起来落到了他脚边,“王爷大晚上刻苦,千万要仔细眼睛,年纪轻轻得了雀蒙眼儿多不划算,临老就彻底抓瞎了,您看的什么书?”
诚亲王回答的很敷衍,“《黄帝内经》……”,显然这位爷的注意力还在书本的字里行间周旋,湛湛放弃了找话跟他说,他懒得搭理她,她大大的放心下来,看来今晚可以暂时回避掉床笫间夫妻的相处之道了。
“那王爷您研究医理吧,奴才就先休息了。”湛湛跟他告辞于桌前,走到床边坐下正准备掀被褥。
南窗下那人“啪”的一下合上了书,轻呻一声,“平西王诚不欺我。”他从书中挣脱出来,视线恢复了清明。
对首花梨木罩里嵌着一人,或许是被他方才那下给惊到了,正撑着眼睛跟他对视,灯烛的光漏进透雕里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缠枝葡萄的光影斑驳。
那刚刚出浴净白抹腻的腮梆儿脖颈,衬着八方落地罩的格局,活像八宝盒里干干净净待人品尝的点心。谁能体会当下他肥肉挂在脖子上,只可浅尝辄止,不可大快朵颐的境遇?
他起身顺手抄了那支长杆蜡台往床帏间走去,灯火的光晕铺展,照亮了她神色惶然的脸。
两人挨肩坐着,谁都没有下一步的举动,之前在宫里两人牵牵手散散步,还能有些亲昵的接触,到了卧房这么小的格局里,按道理来说一个转身一个碰撞轻易就能滋生情动,发生意外,结果两人反而更加束手束脚起来。
余光里她纤细的手骨静静搭在膝头,可以想象袖口深处掩藏的风光,那把玉如意般的皓腕手感一定上佳,他浑身燥热,也许那种玉质的温凉可以缓解他的心火。
迫不及待的探手过去握住,果然有一股绵软的凉意穿透他的筋骨脉络延展进四肢百骸里,他贪凉于是越握越紧。
“王爷!我疼!”她疾呼起来,“您使这么大劲儿干吗?!奴才手肘儿都要被你撅断了!”
这一嗓子瞬间把诚亲王精心营造的氛围给嚎没了,这丫头压根儿不懂得什么叫做情调,半分眼色没有。不过打眼一看她确是有吆喝的理由,那截腕子上印着他五指掌印的红。
殿外廊间里,记彤史的太监孙兴抬开簿子朱笔一勾,又啪的一声合上,章莱拂尘伸出来拦住了他的入路,“慌什么?你小子悠着点儿,造假账可是重罪。这么急着下职,又打外头赌钱去的吧。”
孙兴拨开他的阻拦,把彤录携在腋下,“您老人家耳朵背,里头都喊疼了,您没听着。”言罢头也不回的下阶走了,章莱用小拇指肚子钻了钻耳洞,诧异的回头望着殿门。
这厢诚亲王丢开湛湛,掩手灭了灯烛,无边的黑暗降临,吞噬了他留在她身上的罪证。湛湛愣眼看着他心安理侧躺下的背影,心说简直了,这位王爷全无怜香惜玉的意识,能把人气的肝儿疼。
她气鼓鼓的捞起被领面朝里躺下,不知道谁铺的床,单单留了一床被子,两人背靠着背远远距着,中间一道深川巨渊,初春夜晚的凉风从豁口处肆意妄为的侵入,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湛湛抖了个哆嗦,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掖,诚亲王那边似乎也持着劲儿,她拉过来一寸,他就拉过去一尺,很快的湛湛便被完全晾在了外头。
“王爷?”
“嗯?”
“明儿再让他们加床被褥来吧?这么着不成。”
他不接话了,湛湛上牙磕着下牙,“王……王爷?”
又过了会儿,诚亲王的声音远远的从她肩头漫了过来:“冷了就直说。”
他耐心等着,凭之前两人相处的经验,本以为她处了下风便会低头说些告饶的话,结果等了大半天她却没有回应。
允颀忍不住回过身看,她身子蜷在一处呼吸均匀竟然睡着了,想了想也是,一大清早动身入宫颠簸了一天,晌午那顿饭也没怎么吃好,换谁也该累了。他靠过去张开被子把她裹住,她衣襟上沾染的寒气扑面而来,这使得他瞬间有些后悔。
湛湛睡眼惺忪的醒了过来,接上他方才的话呢喃,“王爷,我冷。”他把她揽入怀中,把心里的热渡到她身上去,“在我跟前你又何必假充大个儿的呢?灰八爷似的,躲在旮旯里闲磕牙。”
诚亲王这个人真挺矛盾的,明明对待她时有副热心暖肠,嘴上却时时刻刻不忘损人。
“您才是耗子呢。”他怀里热烘烘的,湛湛莫名贪恋那股温暖,再离得近些似乎能听见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从今往后,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想到有这样一颗隆隆跳动的心陪伴她身边,她大概也会觉得无比安心吧。
“在你没准备好之前,我不强迫你做那事儿,只是夫妻之间本就应当亲亲热热睡一通被褥的,要是这件事情你都抵触,要同我割袍断义,那你今儿答应我的话怎么说?”
湛湛万没想到他会把这件事扯到明面儿上说,作为他的福晋,她是有责任有义务去满足他的需求的,不管她是否愿意,无论什么时段。不料他处理这件事情的结果,是尊重她的意愿。
昨晚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隔了一天,他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态度,白天那时也是如此,他主动跟她探讨未来两人感情的前景,就连他说他要追她,也是义正言辞事先征求她的认可。不知道是不是跟他的阅历有关,诚亲王驻藏多年,他跟京门的爷们儿不同,他去往过更高更开阔的地方,没有宫墙城门的约束,心胸也比寻常人要更加宽广。
湛湛心头荡开了涟漪,他说他心里有她,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选择克制自己的私欲,从而平等跟她对视,她对他的认知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禁想象他的视野里览瞩过何等恢宏壮阔的风光,才能达到如此开明的心境。
湛湛不清楚自己目前对他是什么感情,只觉得他的那份情意热切而来,她防不胜防,处了在四面楚歌的险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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