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鹿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奇才。
否则又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 就想到一个如此经得起推敲的理由
说完以后,她就睁着眼睛,镇定地等着嵇允的反应。
却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古怪,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又有些不确定了。俞鹿坐直身子, 问“你该不会不愿意吧”
嵇允的目光,带着冰冷而暗沉的审视, 将她脸上隐约的焦急和期待都看在眼中,才微微笑了笑“郡主买了我回来,我便任由郡主差遣, 又岂会不从命”
才一说完,塌上的少女,就明显松了一口气,露出了开心的表情,下了地, 欢天喜地地说“那就好我积压了好多功课没写, 你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然后就开始吧。”
她推着嵇允, 将他带到了自己的书桌前“快坐下。”
嵇允顿了一顿, 才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吃了一些点心,才翻看了一下桌子上的书, 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郡主近日都学了些什么”
现在的嵇允,分明是低了她一头的奴籍。可不知道为什么,俞鹿还是有些紧张,像是回到了嵇允还在国子寺担任直讲的时光,老实地答道“太傅让我们将心经十策、戒论的前十章都抄写一遍, 还要写自己的心得体会。”
嵇允“唔”了一声,翻看她的稿纸。果然整叠都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写。
再往后翻了几下,纸页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老头子的涂鸦画像。寥寥的几下墨水,一个跳脚气结的枯瘦老头的模样,惟妙惟肖,跃然于纸上。
嵇允望着它,沉默了一瞬。
俞鹿的脸一红,忙不迭将那张纸抽了出来,藏在背后“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新来的直讲,说话奇慢,还老是引经据典的,我一听他的声音就想睡觉,就随手画了一下。”
以前在国子寺时,她也对嵇允干过不少这样的事儿,让他不胜其烦。
怎么偏偏在急需提高好感度的时候,被他看到了涂鸦呢他不会回想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吧
不行,得赶快转移他注意力。
俞鹿若无其事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脚边。手摸了摸砚台,捻起上方的那枚乌色鸟兽纹的墨锭,热络地说“你只管替我写就好啦,我来磨墨。”
嵇允最终还是没有对她的画工发表评价,定了定神,便执起了笔。
他竟然细心到仿了她的字迹。一行行字,端秀内敛,却仿佛带了一股她没有的潇洒风骨。
晦涩到极致的两本书,嵇允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一边抄写,一边翻页,竟无一个错字。
别人得读好几遍才能领会其意思,写出一篇像样的心得,嵇允这厢合上书,抬手就开写。最绝的是,文章还言之有物,绝非注水空文,显然,在抄写的时候,他就已经一心三用,打好腹稿了。
俞鹿看得惊奇,再加上手酸了,磨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不知不觉,她就趴在了桌子上,盯着他了,有些哀怨,也有些出神。
嵇允真厉害。
真不愧是命运之子。
才一个午后,嵇允就将她积压下来的功课全写完了。质量还奇高,呈上去后,必定篇篇甲等。
嵇允放下了笔,将稿纸归拢在一起,道“郡主接下来还有何吩咐”
这时,他的侧颊,忽然传来了一阵凉意,伴随着痒痒的感觉。
嵇允身子微僵,转头,就看到俞鹿拿着一个小瓷瓶,右手的指腹沾了一点儿晶莹的药,小心地在他的脸上抹了一下,解释说“你这边的脸上指印好红,涂了这个,一会儿就会消掉了。”
当俞鹿想碰他第二次的时候,嵇允却站了起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沉声道“谢郡主挂心,我并无大碍。”
俞鹿眨了眨眼。
他在排斥她碰他。看来,之后不能这么冒进了。
“那我就将这盒生肌膏给你吧,你晚上自己涂。”俞鹿将它放在桌子上,抬眸,挠了挠腮,说“嵇允,虽然你现在落了奴籍,但是,我以前是怎么对你的,我还是不会变的。刚才,你帮我写了那么多功课,作为报答,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什么都行。”
嵇允一愣,蹙眉,看向了她,又是那一种隐含审视的目光,抿了抿唇,没说话。
俞鹿用一双不含杂质的清澈眼眸仰视他,认真地重复道“你不用顾虑,有什么愿望就提吧,不管是你想要的,还是与你家人有关的事,都可以。”
前世,在流放的路上,嵇允拖着一条断腿,曾眼睁睁地看着族中老弱妇孺,因为缺乏伤药、硬生生地被疾病拖死在路上,却无能为力。
无处发泄的悲痛和愤怒,是促使这一世的嵇允黑化的原因之一。
前世发生过的事,已经不能改变了。但若是这一世,能做点补救的事,尽量减少他的家人的伤亡,会不会减轻嵇允的一些恨意呢
至少,看在这些努力的份上,嵇允日后翻脸的时候,应该会给她一个痛快,不会让她有比原文更悲惨的结局吧。
“”嵇允的喉结微微一动,似是权衡了一番,嗓音微沙“那么,可否斗胆请郡主,为我的家人,送一些伤药”
在前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他来求药,得到的是重重一击。
所以,这一次,嵇允并未抱太大的希望。
没想到,俞鹿竟是毫不犹豫地颔首“当然可以啊。你的族人是明天就要出发了吧你需要什么,现在就跟我去库房,自己挑吧。”
前世与今生,她的态度变化,着实让嵇允诧异。
但这不是细想的时刻。以免她会反悔。嵇允再次沉稳地道谢。
俞鹿想了想,说“不过这事不能让我父王知道,所以,我们等入夜后再去吧。”
大权在握的风光年代,嵇家的府邸,可以说是门庭若市。如今却门可罗雀,清冷至极,人人避着走。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但也能理解。因为在风波之前,凡是为嵇家说话、奔走的大臣,几乎都被痛斥了一顿,甚至被牵连入狱,自身难保。
明眼人都看出了,皇帝就是要弄垮嵇家。就不用指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会为嵇家出头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夹紧了尾巴做人,如此而已。
一身黑铠的御林军,重重包围着四扇门。
天黑以后,靖王府的马车,在不远处一条暗巷里停了下来。
周遭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
嵇家人被困在了府内,此刻,想必也是无比煎熬,怀揣着对未来的彷徨和恐惧,彻夜无眠吧。
嵇允下了马车,晦暗的双目,凝视了那道隔开了他与族人的墙垣片刻,才随着俞鹿一起,走向了西门那条后巷。
按照周朝的习俗,西为不吉的朝向。在府邸的四扇门之中,西门往往会修得比另外三扇矮小,只供下人出入之用。
府门有重兵守着。巷口处,亦值守着一个身姿挺拔、浓眉虎目的少年。
听见脚步声靠近,他警觉地望了过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映入眼中,少年陡然怔住,迟疑道“您是郡主”
俞鹿在他跟前站定,小手一转,将帷帽的轻纱掀起,露出了面容来。
果然是她。
还是第一次那么近地与俞鹿碰面,少年甚至闻到了她身上那阵淡淡的熏香气息,脸颊慢慢红了起来,所幸光线暗,看不清。他不由自主就挺直了身,问道“郡主,您有何吩咐”
这个少年名叫穆函。几个月前,他在宫中当值时,和宫人相撞了,摔破了一个从异国进献上来的夜明珠宝碗。太监总管下令将他们拖出去杖罚五十棍。
这五十棍一打下去,人没有半年是下不了地的。练武之人,受此惩罚,也会影响之后一月一度的宫中考核。
那一天,俞鹿在机缘巧合下,路过那里,觉得不妥,便制止了这件事。
这件小事,包括这个少年的模样和名字,俞鹿本来是没有记在心上过的。
但是,在原剧情预示的未来里,嵇允的叛军打到了城外时,穆函是救过她的。
那会儿,城中已乱成了一锅粥。一些杀红了眼、自知无望逃出的侍卫,甚至转过了头来,对付起了俞家的皇族。
要是能杀一个皇族,提一个人头去见嵇允,说不定就可以免于一死,甚至可以升官加爵。
靖王一家仓惶出逃,在腹背受敌的危险时刻,是穆函拼死护送着他们出城。
到了安全的地方,在溪边饮水时,穆函才告诉她在宫中摔破了碗的那件事。
原来,穆函将她的举手之劳,牢牢地记了好几年。这一次的沐血奋战,也是为了报恩。
俞鹿在噩梦里预见到这个未来后,就回忆起了,在几个月前,差不多是她的灵魂被系统抽走前,皇宫里,的确是发生过有个御林军摔破了碗,被她遇到的事的。
今天,俞鹿托了小蝶去查,果然,穆函在看守嵇家的这一批御林军里当值。
俞鹿对他微微一笑“穆函,我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距离上次见面,已有数月。穆函的官职低微,一直没机会再见到这位尊贵的郡主,心中本来很沮丧,也猜测对方应该忘记自己了。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穆函的心如擂鼓,受宠若惊,浑身霎时充满了干劲,认真道“郡主请说。卑职必定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同是男子,穆函的心思,几乎全写在了脸上。
嵇允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不用你赴汤蹈火那么严重。”俞鹿指了指嵇允怀中的一个包袱“这是一些伤药,嵇家的老弱妇孺太多了,很多都在狱中染了病。能不能请你将包袱拿进去,给嵇家人带着上路呢”
她以为穆函至少会犹豫一下,或者要求打开包袱检查。
结果,穆函只是望了一眼嵇允,露出了一丝恍然的神色,就双手接过了包袱,抱在怀里,郑重地说“请郡主放心,我们御林军今夜要入府中巡逻。我会先将它藏起来,等轮到我巡逻时,我一定会将药交给嵇大人手中。”
俞鹿点头“事成以后,我会奖赏你的。”
穆函摇头,凝视着她,一字一顿说“能为郡主效劳,已经是卑职天大的福分了,卑职不敢再要什么奖赏。”
俞鹿一笑“那就到时候再说。”
此处是巷口,虽然天黑了,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还是有些显眼。此地不宜久留。俞鹿很快就戴上了帷帽,告辞了。
坐上马车后,系统说“叮,主线剧情进展,进度条更新了。”
俞鹿精神一振,忙不迭打开进度条它果真从让人崩溃的10,恢复成0了
看来,不管嵇允的心里对周朝有多少恨意,这一招还是打在了要紧的位置上,奏效了。
马车缓缓前行。嵇允望着窗外,忽然说“郡主,方才那人,与你是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