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倒不意外他与自己搭话,只因中原人大多友好,陌生人在外遇到,也会相互寒暄几句。她回了一礼,答道:“不是家人,只是两位……”她犹豫片刻,措辞道:“有缘人。”
那男子便点点头,狭长的凤眼弯起,似乎是笑了:“能做大人的有缘人,定然是有福之人。”
兰芷心知这只是普通的恭维之语,可许是今日段凌带给她的意外接二连三,让她忽然有了些倾诉*,她竟是一声轻叹:“不……是我亏欠他俩。”
男子似乎也不料兰芷会接他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将香油添入灯盏中,转了话头:“这两盏灯是我为父母点的。中原人与大人你们的习俗不同,燃灯不是为健在的亲友祈福,而是为故去的亲友指路。中原人认为魂魄可以附于灯芯之上,若是为死去的人燃上一盏油灯,他们便能时不时回来探望。”
兰芷自是知晓这习俗,安静点头以示回应。却见那男子又往第三盏油灯中添入香油:“这盏灯是为我自己点的。从中原来到这里,变化天翻地覆,有时难免迷茫,我便为自己点了这盏灯,时不时来此看看,提醒自己,莫忘初心。”
兰芷忍不住再看男子一眼:倒是个有趣的人。她微微一笑,欠身告辞,跨出门槛时,见到段凌站在小路边,正朝自己看。
兰芷行去他身旁:“我们回吧。”段凌却只是看着她身后。兰芷扭头回望,便见到中原男子也出了偏殿。那人经过兰芷与段凌身边时,谦卑朝两人行礼。段凌没有表情看他,并不回应,待他行了几步后,却开口道:“站住。”
男子停步。段凌冷声道:“转过来,把你的面具摘下。”
兰芷颇有些意外。段凌盯着男子的背影:“傩舞表演已经结束,这里又不是戏台,你为何还要戴面具?还有,你的戏班已经下山离开,你却为何还留在这里?”
兰芷扭头去看男子。却见男子朝着两人侧过身,果真将脸上的面具取下。入目是一张被火毁坏的脸,狰狞可怖。男子似乎是笑了笑,面部的伤疤翻滚蠕动:“大人,我并非表演傩舞的戏子,却一直带着面具外出,便是因为面目丑陋,不愿惊吓了他人。”
段凌仔细盯着他的脸,确认那伤疤不是作伪,这才一声轻哼,朝兰芷道:“行了,走吧。”越过男子离去。
兰芷待行了一段路,方才问段凌:“哥哥,刚刚那个中原男子……有问题吗?”
段凌答得没有迟疑:“没问题。”
兰芷一愣:“那你为何逼他拿下面具?”
段凌歪头,朝她眨眨眼:“因为你和他说了两句话,我见了不顺心,自然也要让他不顺心。”
兰芷:“……”
这日直至傍晚时分,段凌要进宫当值,两人方才分别。时间略有富余,段凌绕道回了府,传唤一心腹前来。此人名唤童高,是隐退的江湖剑客,为人甚寡言,办事却意外牢靠。多年前被段凌收入麾下,养在府中,专为他做那见不得人的暗杀。
童高见到段凌,面部表情没有波动,只是点头以示礼貌。段凌简单吩咐道:“虎威卫女兵营,袁巧巧。”
虽然应允了兰芷,但段凌根本没有放弃杀袁巧巧。司扬便罢,这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功利,将仕途看得更重过性命,他相信她为着自己的前程,也不会冒险触怒自己。既如此,那看在兰芷的份上放她一码,也不是不可以。可袁巧巧却是个行事冲动不循常理的人,他没法控制风险,便不能留她在兰芷身边。
童高听言,一脸木然:“时间?”
段凌一时犹豫。他今日方答应兰芷不杀司扬和袁巧巧,若是动手太早,定要惹来兰芷怀疑。但任袁巧巧活在兰芷身边,哪怕只是一日,他都无法安心。遂叹道:“尽快吧。”
童高应是离去。段凌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他出尔反尔,兰芷若是知道了,会生气吧?
——可再生气人也得杀啊,他绝对不容许她受到伤害。
段凌抬手,揉了揉眉心:啧……这破事,糟心。
却说,兰芷与段凌分别后,也没有回虎威卫,而是去了新凤院。杜怜雪已经应允兰芷戒掉玉丹髓,恰巧兰芷这几日夜晚都没有任务,便想陪陪她。
杜怜雪果然是新凤院头牌,今日初一,她竟也没得休息,兰芷到时,她正在陪恩客。恩客是名中原人,兰芷不比他有钱,却胜在有虎威卫校尉这身份撑腰,遂从大堂一路闹去杜怜雪房中,踹破门闯进屋,将那恩客赶了出来。老鸨早就听说了昨夜的事,也不记得是否得罪过兰芷,掂量再三,还是睁一眼闭一眼没管,转头去安抚客人。
杜怜雪的瘾症并不太重。按她的话说,自入了新凤院后,夜夜都要被男人弄个半死,难得有空闲悲秋伤春。也是因此,她戒玉丹髓不似兰芷曾经那般难熬。时是戌时中(20点),她洗了个澡,缩去床上吃干果,竟是很有精神。
兰芷思前想后,还是告诉了她仇人已死的事实。杜怜雪听了,脸上的神情绝对谈不上开心。兰芷早知会如此:杜怜雪为了复仇,已然豁出一切,甚至自愿堕入风尘。可现下她的仇人却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死得与她没有半分关系。那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个女孩抱着杀死他们的执念,悲苦而倔强地活着。
兰芷找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默默陪她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杜怜雪终是重新捡起干果包,一颗一颗朝嘴里塞果脯。兰芷这才开了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杜怜雪动作一顿。仇人死了,再留在新凤院似乎没了意义,杜怜雪静默片刻,忽然将手中蜜枣递给兰芷。她看入兰芷的眼:“姐,进城那日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有和你说谢谢。”
兰芷不料她会提起过去的事,也不料她会突然分一颗蜜枣给自己,就好似要用这颗蜜枣报答她的恩情。她将杜怜雪的手推回:“不用谢。你吃吧。”
杜怜雪笑了笑,果然将那枣子送回了自己口中。她慢慢咀嚼,许久方才将枣子咽下肚:“左右我也无事可做,便去帮你杀向劲修吧,也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饶是兰芷向来淡定,此时心中也是大惊!她眯起眼,声音也冷硬起来:“谁告诉你我要杀向劲修?”
☆、第24章 端倪(二)
杜怜雪又往嘴里塞了颗干橘,鼓起了腮帮子:“我不告诉你。”
兰芷盯着她。便是杜怜雪不说,兰芷也能猜到。这个世上,知道她要杀向劲修的人只有萧简初。身为宇元圣上一心想要剿灭的中原大寇,萧简初在浩天城定是有些势力。想来那日她带杜怜雪进城时,萧简初的眼线就发现了她们的行踪。她与杜怜雪分别后,萧简初的人又设法与杜怜雪联系,从杜怜雪嘴里得知了两人相识的始末。他们告诉杜怜雪她要杀向劲修,也是存了有机会让杜怜雪帮忙的心思。
只是,若杜怜雪不得萧简初信任,萧简初定不会将自己来浩天城的目的告诉她。而要获得萧简初的信任并不简单,至少……杜怜雪要表示效忠。
兰芷心知杜怜雪会跟随萧简初,十之*是想借助萧简初的力量,为家人报仇。两人之间无所谓谁利用谁,只有互惠互助。可没来由的,她还是觉得萧简初不该如此:杜怜雪才十五岁,她到底只是个孩子,命运待她已经太残酷,任谁也不该让她背负再多。
可是,这却是杜怜雪自己做出的选择,兰芷又根本没法责备萧简初。兰芷心中忽然有些闷:她与萧简初之间,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他劝她来浩天城,是不是在暗中期待,她的复仇能助他一臂之力?那个男人到底是对她有情有义,还是深谙用人之道的真谛?
而身为青楼头牌,杜怜雪一定能获得很多消息吧,甚至,她能做还更多。兰芷缓缓发问:“萧简初让你做什么?”
杜怜雪嘴里不停:“萧简初?他谁啊?”
兰芷便不再多问。杜怜雪说出这话,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和她接触的人没有告诉她萧简初的存在,二是她不愿承认她是萧简初的手下。兰芷想了想,措辞道:“或许你觉得你为他做的事无关痛痒,可在宇元人眼中,你便是细作。我身在虎威卫,清楚宇元人对待细作有多残忍,我不想见到你惨死。”她犹豫片刻,还是道了句:“既然你的仇人已死,现下便抽身吧。萧简初那边……我去和他说。”
杜怜雪却自顾自一拍手掌:“啊!我知道了!萧简初便是你故事里那位萧公子吧?”她摇头叹气:“姐姐啊姐姐,他都不肯娶你,你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就算我真是他的手下,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和他说?”
兰芷被噎住。她想说,萧简初有他的难处,他的兄弟们不肯接受他娶宇元人,他总要顾忌众人情绪。况且两人只是互有好感,可谁也没说破,哪里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又觉得和杜怜雪说这些毫无意义,遂只道:“我是虎威卫校尉,我能为他做的比你多。他要你做什么,我替你完成便是。他达成目的了,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杜怜雪便哼哼几声:“行了,你也别再操心我,现下是我说要帮你报仇。”
兰芷拒绝道:“不必,我已经找到了杀向劲修的法子。”
杜怜雪根本不信:“他是虎威卫正使,功夫还远胜于你,你要怎么杀他?”
兰芷反问:“你根本没有武功,又要怎么帮我?”